月照白雪汇明光

【无花无酒过清明】对镜白首

异世录·对镜白首

(四时酬君另一种打开方式)

*这个姜尚大概不是你们想的那个姜尚,不过这不重要_(:з」∠)_



00

四月的天像个没靠谱爹妈的倒霉孩子,动不动就下雨,尤其是在江南水乡。额,S市这个位置尴尬的城市到底算不算在江南呢?

此刻,唐熊猫并不想管这破地方属于哪儿,他只关心自己快被这倒霉天气害死了。

从三月下旬返潮起,住在S大临湖宿舍的历史系孩子们就是受灾最重人群。而唐熊猫还是个完全没经验的新丁,于是书箱里的书籍全数遭殃。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趁周末走街串巷了一天,跑遍了所有新旧书店,悲惨地发现《钧天志·天玑卷》已经绝版多年,父亲传给他的那本书已经很难再找到时,险些崩溃。毕竟他是爱极了这本书的,何况据说那本书还是他不知道几代的先祖写下、流传至今,可谓攸关性命。如果这还不算最惨,那老天在这惨上又加了一道——他在回学校的路上被突然下起的雨浇了个透。

“还没到清明呢!个贼老天!”少年人胡乱跑进一家店躲雨,一边拍打衣服上还没渗进面料里的水珠,一边不忘抱怨两句来派遣小半个月来的沮丧。

谁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在店子里。

“举头三尺有神明,小伙子,小心天谴。”

语声刚落,平白一道春雷隆隆,唐熊猫心下一惊,下意识回头去看。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阴沉的老人家——毕竟那声音低沉喑哑,还透着一股子沧桑感,很能说明问题。但事实证明,柜台边正擦着一面巨大古铜镜的,是个看起来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至少他瞧着还没唐熊猫年纪大。

“老板,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少年挑眉笑:“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人不惊。欢迎光临磻溪居,老夫吕尚,幸会。”

磻溪?吕尚?我还古天玑将军后裔呢。唐熊猫嗤地笑出声,“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姜子牙转世吧?封神榜呢?打神鞭呢?而且你一点儿也不老。”

结果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招呼他自己随意,便回身继续擦镜子了。

唐熊猫回头看看外头雨势,只觉完全不像春雨,不由叹了一声,这才把目光投向店内。家具摆设倒是有些年头的物件,此外除了几件明显的“仿古工艺品”,就剩一把看起来极有气势的长枪还有些看头,瞅着像是传说中赵子龙的龙胆亮银枪。百无聊赖下,他将目光投向了吕尚身前那面铜镜上。

按周尺计,这面铜镜高近丈,宽度从他这个角度看不真切,不过按算也有四尺有余。他只能看到镜子上沿的侍镜青鸟和中间一枚“龙珠”,看制式应该是仿的钧天朝王室御用。

之所以认定是仿的,纯粹是因为历时千年仍能鉴人的铜镜基本不存在,如果有,那堪称神器了,况且这么大的古铜镜,若真是旧物,绝对属于国宝,一经发现震惊世界。

唐熊猫虽觉得这是面仿古镜,但这么大的铜镜也足叫他好奇不已,便忍不住上前去看。

绕到铜镜背后一瞧,唐熊猫不由惊呼出声。

铜镜背面是镂空铸就的各色兽纹,层层环绕,中央位置不是钧天朝王室的纹章,而是东南天玑国的虎纹。威风凛凛的铜虎如传说中主征战兵事的白虎神君,气势如虹,似能吞日。看工艺,在当时这铜镜应当唯有天枢或可铸就,可这……分明是天玑国的东西啊……

思及此,熊猫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下——不是认定是仿古品吗?

“同学,你很喜欢它?”

吕尚将抹布往柜台上一丢,一脸戏谑地瞧他,唐熊猫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想否认,最终却没敌过好奇,点了点头。“老板,这镜子有来历吗?”

“这是古天玑国国主蹇宾生前旧物。这么说,你信吗?”

唐熊猫脱口而出:“你是说蹇宾?天玑元王,哦不,天玑文帝蹇宾,开创文德治世的蹇宾?”

吕尚似乎诧异了一下,“虽然武帝蹇珣尊蹇宾为帝,但史学界真正认可他的几乎没有,更别提认为文德治世是蹇宾创下的了。”他叹了口气,“既然你与它有缘,我便同你讲讲吧。钧天历三百三十四年,天玑上将军齐之侃攻下天权王都……”


01

自阆嘉城内望去,天似乎也比城外更为灰暗,目之所及,每处都带着阴霾。这里是天璇曾经最富庶的城池之一,如今也是天权最后一座城。

阴云遮蔽了阳光,还有落雪的征兆。

幸而北地的冬天虽寒,却不如南方那般磨人。

齐之侃在天权溃败、攻入阆嘉城时,便已还剑入鞘。他蹙眉环视四散奔逃的天权士兵,他们大多数脸上都是惊恐和慌乱,此外就是麻木,其中有些已枉顾同袍的指责弃甲而降。耳闻皆是天玑人充斥杀伐戾气的欢叫,仿佛城中金帛财物、女人和功勋都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这一仗打得太久。

自去年孟春天权发兵,至今已近一年,而战争向来是最能泯灭人性之事。

亲眼目睹鲜血和死亡之前,所有的训练都是枉然;而一旦适应,接下来就是麻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杀人,别人便会来杀我。刀剑拼杀时,什么家国大义都抵不过性命。这才是常态。而现在就是报偿的时刻。本也无可厚非。

可齐之侃却不若周围的人。他并不是没有杀红了眼、血蒙了心,但此时他眼中的嗜血在一点点消散。他心中有一丝松动,是刺破浓稠黑暗的一束明光。

臣诺王上一个天下归一的王朝。臣,幸不辱命。

所幸齐之侃不至于忘记此刻仍在疆埸,眼见手下的兵蠢蠢欲动,这股躁动甚至影响到战马,齐之侃安抚着坐骑、举起手中之剑,朗声道:“传令下去,不得屠城、不得侵害百姓、不得虐杀俘虏!”

蹇宾曾说过,在这乱世,仁慈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但要怪,或许也得怪他的王上将他回护太过,他仍无法迁怒于无辜百姓。

既然无法迁怒,就去问责当权者吧。

齐之侃轻笑,唇角勾出一个冷硬的弧度。他对亲卫道:“走,我们再去会一会天权王。”

战火将歇。

人心呢?


02

正月廿二夜,应是弦月当空,然时有雨,晚来大风。三更鼓过,万籁俱静,独留风雨和鸣。

蹇宾遣退了内侍,独登高台。蔚云台上灯火幽幽,却暖不了孟春的袭人寒意。他在玉栏边驻足,举首望向城门,便能望见阙楼,再往西便应是城楼,可从蹇宾眼中望去却不甚真切。

料峭春寒、南国冷雨、凉心透肺。蹇宾竖起风领仍觉得冷,却不似以往感到额角锥痛发紧,只是心下空落,如风穿透胸膛,将血液都冻死,不再流动。

三年前四国共退遖宿、弭兵共治,两年前天枢王遇刺身故,天枢分崩、三大世家分之,而后天权大军出昱照山、发兵天璇,天下又乱。一年前天权蚕食天璇殆尽,原天枢境内三国归附天玑、降为郡。而后,天权陈兵故天璇与天玑边境,天玑上将军齐之侃领兵御敌。

齐之侃携亲兵出征那日,蹇宾亲自将他的少年将军送出王城,更是登上城楼目送数十里,大军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仍不愿回宫。

蹇宾忘了自己在城楼上站了多久,直到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肩头,才觉双膝早已僵硬了。

“王叔,孟春天寒,回吧。”

蹇宾回首看向蹇珣,他的族侄,天玑的上卿。

少年的眉宇极似蹇宾,可眸子里已被齐之侃刻进了勇武坚毅。

蹇宾心中一痛,不由又望向北方,才在少年再三催促下回王宫。

如今已一年有余,天权阆嘉城失陷,天权王败降,交出玄武印、全境舆图后,自刎于阆嘉城西门城楼——面向天权故都的方向。

大局底定后,不足十日齐之侃已将阆嘉城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只待蹇宾派下人去,而后点齐兵马,班师还朝。最迟再有两日,得胜的上将军便会带着大军回朝。这沉寂清冷的王宫也将迎回和风春阳。

蹇宾觉得自己应当高兴的,却没来由有些惶惑。

月前的战报是齐之侃的副将所书,其上言明齐之侃于战中负伤,虽于性命无碍,但暂时不能提笔。暗卫送来的密折亦是如此上禀。如今班师回朝,不知小齐伤势可大好,奔波之下少不得风餐露宿,是否影响身体,这一年不见,想必又瘦了。

这一月来,密信也好鸽书也罢,无一封得自齐之侃。蹇宾明知关心则乱,仍是不安。

风止雨歇,夜色寂寂,不多时,更漏又转,蹇宾长叹一声,返身下楼,回了银安殿。


03

比起北国的雪,南方的春雨更是恼人。淅沥飘洒、黏稠氤氲,带着寒气,濡湿了衣、透过血肉,一层层渗到骨子里。偏生这几日格外冷,仿佛回了一个月前倒春寒的时候,两场雨一下,几个北地来的大兵都受不住,冻得直嚎。而惯了这样春雨的百姓则弃了伞,漫步其间,随着军队慢慢前行,送出近十里,方才渐渐散去。

齐之侃扶在车辕上的右掌上,一道极狰狞的豁口横亘着,泛着青紫,没有被妥善包扎却也没再流血。然而他也不甚在意,只是随手撩开帘幔,望向远去的山峦,再看前方越渐熟悉的景致,才发现他们已到了衡天山下的集镇。远远望去,山脚的梅林雪色凋敝,东风拂过新芽已抽,山腰的剑庐竹舍此处自是瞧不见的,却并不妨碍齐之侃勾勒家的样子。

那一日在山麓梅林,花开正盛,一片银装素裹,他对蹇宾许下诺言,“白虎王旗终会遍及中垣,待王旗还朝,臣诺王上一个天下归一的王朝。”

而今,天玑攻下天权王都,取得玄武印和天权全境舆图,钧天朝曾经的属地,皆为天玑的国土。齐之侃幸不辱命。

还有两日,便可抵达王都,到那时,便可将玄武印和舆图奉上。

当日那句笑言“臣以江山为聘,吾王可肯下嫁”如今便可实现……

人潮涌动间,仅有的一纸素伞吸引了齐之侃的目光。素白伞面上落的几点桃花几乎成了他此时眼中唯一的色彩。再举首东望,他仿佛隔着数十里地,望见了巍峨的王城城楼,望见了一袭白衣、独登高楼的年轻君王,望见了一双分明多情、却被迫写进冷酷的桃花眸。齐之侃只觉眼中酸涩,却没有泪。


04

冬日的衡天山雪白梅艳,山腰竹舍拢尽千股梅香十丈软红,月华如练,映着一方天地恍若仙境。

剑庐的火熄了两年,便至此时也未再燃起,未铸成的剑胎胡乱摆着,已落满了尘。世间人已然忘却衡天山出过一个极好的铸剑师,甚至忘了此间住过一个乐善好施的白衣侠客,却不会忘天玑有个天赐的将星。

这剑庐虽久未有人光顾,不远处的小院此刻却饰满红绸,月映雪、雪映绸,红光满目,如炉火灼眼、暖心。

竹舍中红烛高烧,床帷幔帐皆是红,掩着锦被褥面是红,连其中之人所着罗衫纱衣亦是红。

常年见着的都是原色,如今身处这一处,如沥血成就、汇聚了三千世界最明艳的色彩,蹇宾只觉目眩神迷。

在满目血色中,蹇宾忘情地搂着齐之侃亲吻,身上的喜服已被少年急切地扯开,露出将养得极好的莹白身子,他感受着彼此凌乱的呼吸和游走在自己身上带着厚厚剑茧的手,心中似被填满。

红衣包裹着少年将军精瘦的身躯,勾勒出在山林、疆埸磨砺出的锋利轮廓,只让蹇宾叹息——便是天玑王宫中玉食锦衣,也未能将他的小齐养得福态些。

微一抬眼,便看到少年眉间一道浅痕,是时常蹙眉留下的痕迹。他的小齐不过二十来岁,怎么就生出了皱纹来……是了,因着蹇宾,将他的自由夺去了,让他不得不面对他最厌烦之事。

“阿蹇,你走神。”

蹇宾一时不察,吻已被齐之侃单方面叫停,少年的手在腰眼处摩挲,耳垂亦被对方叼住,低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震得蹇宾目眩神迷一时怔忪。他后腰耳侧极敏感,被如此刺激,身子不由一颤,下腹一紧,欲念翻腾。

“小齐总喜欢引火烧身。”蹇宾眸色一深,将他的小将军推倒床榻,衣带早在方才的一番较量中扯开,里衣散落,红的缎衬着白的肤,即便略嫌苍白,也足可称活色生香。蹇宾呼吸一滞,却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色。他垂着眼,指尖细细抚过齐之侃身上的伤痕。腰侧一道,是蹇宾当年为了留下他使的苦肉计;胸前一道,是夺位之争,他为蹇宾挡下了要命的一箭,当时的箭毒几乎要了他的命;蹇宾将他上身抬起些,扯下衣服,露出臂上一道,是继位后遇刺,寡不敌众受了一箭。剩下这许多,有些是山中生活时的陈年旧伤,但更多都是疆埸沙场刀剑无眼,即便是功夫卓绝的齐之侃,若身先士卒,也难免受伤。

其实蹇宾都知道……

若非蹇宾,齐之侃可在山中自在安宁;若非蹇宾,齐之侃不至囿于方寸之地无人可信;若非蹇宾,齐之侃这般聪慧之人,不会置身险地,更不会以一颗仁慈之心征战杀伐。

蹇宾知道的。哪里来什么天赐将星、什么天生将才?齐之侃只是喜欢铸剑、习武,有一颗仁仁侠义之心,能成为一个侠士。只是自打进了世子府,他秉烛夜读、修习兵书阵图、研究兵甲图谱;蹇宾袭爵,他接掌王都令、负责宫城乃至王都的戍守,一切都由前王都令一点点带起来;蹇宾立国称王,齐之侃便升任上将军,这回连教他的都没了。毕竟前任上将军,已在二十多年前,天璇来犯之时,因南方祭宫被焚、国之重器被掠,“以死谢罪”了。齐之侃所行之事、所得赞誉,皆源于己身,管他老天何事?

苦了小齐,皆是蹇宾之过……

也不知是否被齐之侃看到了蹇宾神色有异,他将蹇宾捞起来,吻住他,甚至咬了一口他的下唇,语带戏谑道:“阿蹇不也是?”

听齐之侃调侃,蹇宾眼眶微热,不由用力拥住他,并将这吻加深。

他的小齐啊,终于肯对他“僭越”了。若是可以,他希望他能更僭越些。

“今天,蹇宾便上了你齐家族谱。待得天下太平日,便是携手同归时。”

小楼一夜听春雨,雨露沾花桃李色。

……

蹇宾眨眨眼,望着虎纹顶账,一时怔忪,好半晌才从梦中缓过神来,平复了急促的呼吸,侧头去看。

窗外月悬中天,约莫丑时了,云有遮月势,一会儿怕是要下雨。

正月中,一半时日休沐。如今朝堂稳固、战事顺遂,冗事杂务多交由蹇珣安排处理,左右无大事,蹇宾这一时竟想不起近几日是如何过的。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想继续睡的,辗转却是难眠,索性起了身,也不唤人服侍,自去镜前更衣。

从前他的寝室里是没有宫人侍候的,他常睡得浅,实在是有过太多遭人行刺、谋害,朝不保夕,他谁也不信。后来有齐之侃守在他身边,才渐渐好些,可惜夜不能寐的成了他的小齐。

齐将军,齐侍卫,齐之侃,小齐。

小齐……

这两个字在蹇宾唇齿间回荡许久,终究化成一声叹息。

果不其然,就在蹇宾更衣这会子,殿外已是云布雨施、阴风阵阵。

蹇宾独自走过廊桥,值守的侍卫纷纷行礼,两个内侍行过礼几步上前欲随驾,却被蹇宾挥退了。

他走到一处廊殿,止步北望,便见蔚云台上燃着灯,看来比这清冷的廊殿暖和许多。他又忆起那年仲秋宴前没能成行的蔚云台之约,心中一动,便往那处去了,只是步子有些踟蹰。

他好像忘了什么。


05

广陵城乃天玑王都,城门巍峨、行人络绎、商贾不绝,向来与别处不同,自有其威严气度。

天近午时,大军已行至广陵城外,齐之侃已能遥遥望见城楼。

一别王都已有年余,齐之侃却闭上了眼,不敢去看。

他的王上可还好?政务冗杂,还要教导珣儿,为了给他专注战事,这一年来怕是吃了不少苦。本就算不得结实的人,恐怕又要清减许多。何况……

何况这段时日,未收到他的亲笔书信,怕是又要忧心了吧?

他的阿蹇,可向来没什么安全感。

只是,齐之侃已经不能守护他的阿蹇了。

齐之侃蹙眉握拳,修剪妥帖的指甲陷进那道狰狞的伤痕中,似是悲痛欲绝,却没有泪。他甚至感觉不到痛。他挥出一拳,重重击向身边的楠木棺椁,虽没有穿之而过,却半分声响也未发出。

已死之人,真的没有什么感觉。生前受的伤也好,故后身躯磕碰也罢,什么都感觉不到。真要说痛,也还是痛的。往昔难追回,绵针刺骨;来日不可期,痛彻心扉。

他曾经不信鬼神之说,认为故后不过归于尘土,可如今他只能在尸身不远处飘荡。

刚死时,他以为会有鬼差将他带走,可他眼睁睁看着无数亡于战场的魂魄被押解而去,对他却是无人问津。

他这是,没有归处了吧?

齐之侃为之彷徨迷惘,最后还是被思念打醒。左不过提前到陵寝中守着,等阿蹇来了,再在一起。约定的结庐而居被跳过,直接同穴而眠也不错。只是这个等待怕会有些长久。

蹇宾这个人啊,心里向来最重天玑,毕生之愿天玑万世长安、海晏河清,为此耗尽心力在所不惜。而后是蹇珣。对外虽言蹇珣是蹇宾族侄,实际上,他是天玑上一任上将军陶亭叔的曾孙,也便是蹇宾的亲外甥。陶家满门忠烈,好容易保下这一血脉,蹇宾尽心竭力教导,进而立他为储,欲将天玑的将来交到这刚及冠的少年手里,也幸好蹇珣争气,不曾辜负蹇宾所望。

哪怕为了天玑、为了蹇珣,蹇宾也会好好活着,直至终寿而眠。

除此之外,蹇宾的世界里便只有齐之侃了。他可从来不把自己算在该关心的范围之内。

没了齐之侃,蹇宾还能乖乖喝药、按时用膳、夜夜安寝吗?

齐之侃苦笑,怕是难。

齐之侃正自神游,大军又近王城几里,眼瞧着临近城下,却听闻城中传来阵阵钟声。在绵如薄雾的杏花雨中,钟声邈邈不甚真切,可齐之侃却清楚听到了,不是午时的十一响,是国丧的二十七响。

国丧!

齐之侃慌忙抬头,举目而望,城门已近,城楼之上高立着戍守的王城卫,却没有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再看去,城楼下乌泱泱满朝文武尽着丧服,为首之人,也不是齐之侃的心上人,是一个穿着斩衰的弱冠少年。而少年身后,也是一个齐之侃相当熟悉的人,常年跟在蹇宾身边的起居舍人唐怀礼。

策马行于齐之侃灵柩前的,是齐之侃的副将唐怀远——也是唐怀礼的兄长,催马快行,带着一小队亲卫来到城门下、蹇珣面前,下马行礼,也没等蹇珣说话,急性子的唐怀远就问:“末将归迟!相爷,这丧钟?”

蹇珣双眼通红,闭目不语,倒是蹇珣身后的唐怀礼躬身僭越:“兄长,王上薨了……”


06

蹇宾信步走在迟园,园中梅花将尽,桃花将绽,还隐隐有残香,只是景致颇萧索。许是身边人不是心上人的缘故。

休沐中,案上无折,应是蹇珣处理妥当,无须他再手把手地教导,只待明早将几日的折子一道送来他过目便好。如此,蹇宾倒是有些无所事事了。

他将内侍留在亭边,随手折下一截梅枝,闭目细细回忆,想的便是那年山上蹇宾行动不便又着实无聊,齐之侃给他讲的一套剑法。

再睁目,眸中精芒闪过,复又收敛,手腕翻转间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起手,剑随意走,一招一式轻灵如山岚扫云霭,回身一剑、剑意陡变,剑气激荡、摧花落叶。

一套剑法舞遍,蹇宾收式,看着地上满地嫩叶花苞,摇头苦笑。这景不应情,小齐习剑时,可是落英缤纷,美不胜收,怎地轮到他就成了这番境况了。

蹇宾回身笑道:“怀礼,这你可不能写进起居注,小齐看了怕是要笑……”

话语戛然而止。

近处无人,只有远处亭边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内侍。

清风拂过身边的湖水,往昔清可鉴人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却如何满是血色!

蹇宾心下一紧,手也不自觉握紧,掌心却被硌得生疼,低头一看,手中的梅枝不知何时成了一柄剑,是齐之侃为他铸就的剑。

他只觉一阵晕眩,身若空悬,急坠而下,再一惊,却竟是醒了。

原来是……是一场梦吗?

蹇宾擦了擦额上的汗,侧首望去,外头阴沉沉的,竟是不知什么时辰了。

他蹙眉想了想,才想起,自打过完岁除,元春之日起他就染了恙,一直没有大好,便将政务全权交给蹇珣,由他监国。起先还能在榻上同蹇珣论政,到后来整日昏沉,这两日都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

算算日子,小齐应当不日便能抵达王都,蹇宾不由地有些欢喜,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想起身往蔚云台去看看。

蹇宾自然知道,他这会儿去蔚云台还看到不到他的小齐凯旋,可但凡是人,总会做些傻事的。蹇宾自然也是人,自然也不能例外,尤其是碰到与齐之侃有关之事。

他素来不需要太多人伺候,打定主意将天玑交给蹇珣后,便更少让人跟着侍候,只觉烦扰。这会儿他既没想到自己病着、怎么床边也没人候着,也不想唤人来,便自起身,从箱笼里找出一套常服,到榻边的铜镜前更衣。

不知多久不曾自己动手,蹇宾倒也不觉生疏,素白的衣衫衬得镜中人有些面若桃花的意味,倒不若前日那般面若金纸。想来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会子他应是大好了。

正这般想着,蹇宾正衣冠的手顿住,喉头一甜,竟是一口血呕出,溅在铜镜之上。


07

“阿蹇!阿蹇……”

齐之侃此刻跪倒在铜镜前,拼命用手锤着铜镜,面色青紫、双目赤红,魂魄无泪,他的眼角眦裂,竟是渗出血来,仿佛血泪。

可惜他既无法穿透铜镜而过,也不能走入铜镜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蹇宾躺在镜前冰凉的地面,面白如纸,殷红的血从苍白的唇间涌出,像是抽光了他体内所有的色彩,染在素白的衣,刺眼之极,同时也抽空了他的生命力。

这是齐之侃第三次看到这个画面了。

三日前,天玑先王蹇宾与故上将军齐之侃同日出殡,广陵城万人空巷,齐齐跟在两人灵柩之后,送灵数十里,直至被拦在王陵、齐家祖坟之外。

但事实上,被抬进齐家祖坟的是一具空棺,而齐之侃的棺椁归葬南陵,与蹇宾同穴——这是蹇宾的意愿,当然也是齐之侃的心愿。

而蹇宾早在一个月前就被葬入南陵了。

那日广陵城外的交谈并不完整,唐怀礼只道出蹇宾薨逝,蹇珣便让唐怀远安排大军驻扎广陵城外的营地,完毕后回城复命,而蹇珣和唐怀礼接了齐之侃的灵柩便回了王城。

那时在银安殿,已经布起灵堂,将齐之侃的灵柩安置妥帖后,蹇珣便继续守灵。而齐之侃则在看到蹇宾的棺椁时便知道,这是一具空棺,他疯了一般冲进寝殿、书房、偏殿,甚至是通往蔚云台的廊殿——这是他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了,去寻找蹇宾,无数次撞进洞开的殿门,希望蹇宾就站在门内,或看书、或批折、或饮茶、或作画,他还好好活着,可是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在银安殿正殿内外跪立、守灵,除此之外所有地方,宛若死城。其实连银安殿正殿内外也是一片死寂,只有如今无权无势的国师领着一批巫祝诵经、祈福的声音罢了。

在齐之侃又一次妄图冲破界限而被强行拉回尸身左近时,唐怀远进宫复命。

同样配着斩衰的副将行过礼后,依旧问了城楼之下的问题,也依然得不到蹇珣的回应。跟在蹇珣身侧的唐怀礼将他的兄长拉到偏殿,将一切娓娓道来。

蹇宾长年罹患头疾,医丞只道多年来劳心耗神之故,虽时时进补却因政务不能懈怠,始终无有好转。

这一年间,前线战事、朝中改革,加之教导蹇珣,蹇宾时常夜中不寐,致使病势渐沉,到了银安殿中离不了医丞的地步。到年末,蹇宾陡然如风中残烛、油尽灯枯,渐渐不支,元春当日,久坐便是头痛欲裂难以支持,缠绵病榻,至元月中连清醒的时候都少了。

元月廿二日间,蹇珣亲自到银安殿,服侍蹇宾服药,他却一扫往日昏沉,坐起身自己服药,还问起蹇珣政务,而后突然提到,算起日子来,齐将军该到衡天山了,过两日便能抵达广陵,又说好久没去蔚云台看看了。

这样聊了许久,蹇珣便要告退,这病好容易瞧着有起色怕蹇宾又累倒。谁知才要出门,便接到军中传来急报,蹇珣怕是出了变故,惟恐惊到蹇宾,也没同蹇宾提及,便急急出去,没顾得上叫人进去候着。

谁知不过一刻左右,再回还时,便见蹇宾倒在铜镜前,满地血色气息全无,竟是已然身故。

蹇珣惟恐前线战事未平,王都又乱,又兼蹇宾曾留有遗命,故秘不发丧,只悄然归葬南陵。

说话间,唐怀礼早已泪流满面。

都说史官当无情。可数年朝夕相对,为蹇宾著述起居注,除了齐之侃外,最了解蹇宾的恐怕就是唐怀礼了。没有感情,又怎么可能呢?

对蹇宾,唐怀礼曾经敬之畏之,如今更尊之重之,如此君王,若非曾有一群或可亡国之臣,只怕早能一统中垣、成万世之功!惜而天意弄人,蹇宾只看到天玑统一中垣,却没能迎回他的齐将军,更没能垂拱万世。

待唐怀礼平复心绪,才问起兄长:“你传来的几道战报,只说天权北境起了叛军,故请剿之,齐将军又是如何会……”

这话不提还罢,一提及,唐怀远铮铮男儿竟是满目热泪。

“当日将军只说要送天权王一程,谁承想将军近卫之中竟出了个细作,趁将军为天权王收敛时行刺!”

“以齐将军的身手,便是能趁机伤他也不至于……”

是啊,原本是不至于送命的。齐之侃想着看向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

许是他命该如此。

蹇宾夺位之时,齐之侃为蹇宾挡下一记杀招,当时箭簇淬有剧毒,只可拔毒而不能解,虽然保住了性命,却难保拔不尽的毒何时会发作。好巧不巧,这回行刺之人也用了毒。齐之侃虽不知真相,但想来就如同药引子一般,将他体内潜藏的剧毒毒性引了出来。齐之侃毒发,当时没能要命,可这毒无可解,只凭药吊着一口气。偏偏这时,天权县主莫阑起兵,唐怀远只能领兵剿之。待一切平息,齐之侃这口气也是断了。说来也巧,那日正是正月廿二。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齐之侃笑了,如此也好。

齐之侃不知道蹇宾的魂魄是否还在,封陵的断龙石一落,他便在南陵之中寻找。

亏得蹇珣有心,南陵之中墓室几与银安殿相同。到叫齐之侃寻得容易。

可齐之侃寻遍了南陵,如同银安殿内外一般,始终不见蹇宾踪迹。

齐之侃靠坐在蹇宾的棺椁边,几乎要放弃,却一眼看到“御榻”边的那面孟章生前密赠蹇宾的铜镜。镜中的白衣君王,不是蹇宾又是谁?!

没等齐之侃喜形于色,勾起的唇角便僵在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看到蹇宾痛苦地弯了弯脊背,一口艳色的血自蹇宾唇间涌出。

齐之侃扑倒镜子前,分明狠狠撞在铜镜上,却无法撼动铜镜半分,自然也无法抱住镜中颓然倒地蹇宾。

齐之侃在铜镜前坐了三天,想尽了一切办法,无法让蹇宾发现自己的存在,也无法进入镜中寻他。他只能坐在铜镜前,看蹇宾在白日里一遍遍死在自己面前,到夜中,又一遍遍自榻上起身更衣,登上蔚云台。


08

“自那以后,南陵守灵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从没有人能在那里待过一旬。只因南陵之中日夜皆有亡魂夜哭。”

从吕尚的讲述里,唐熊猫几乎看到那个绝望的少年将军和茫茫无知的可怜君王,只是这个故事似乎戛然而止,已走到结束。

唐熊猫见吕尚抿了口茶、放了茶碗,却不再开口,忙问:“那后来呢?”

吕尚瞧他满脸唏嘘却仍忍不住好奇的模样,微侧过脸去看向铜镜,眼中闪烁着泪光。

“若我告诉你,蹇宾的魂魄仍被困在镜中,你信是不信?”

唐熊猫看不清他的神情,仍被他唬了一跳,手上的茶碗险些打了。

“小心点儿,你手上那个虽算不得太旧,但也是清晚期的,值不少钱。”

唐熊猫闻言将茶碗小心翼翼放在小几上,茶也不敢喝了。“我……这……”他吞了口唾沫,“子不语怪力神,我不信。”

吕尚轻哼一声,低声道:“我本也是不信的。”转而以唐熊猫能听到的音量笑道,“故事讲完了,交茶钱吧。”

“什么?还收钱的啊?”

吕尚把眼一瞪,“我看你也是个北地人,天津小梨园听书收钱不收?再者说,就你方才喝的那一盏茶也不是便宜货。”吕尚摇头晃脑,没办法,谁让家里有个好茶的老伴儿呢,次一点儿的入不了眼,招呼客人也不成。

“穷学生”唐熊猫掏出钱包,有气无力问:“多少钱?”

“啪——”一本线装书扔到他面前,蓝皮封面,白底黑字,上书“钧天志·天玑卷”。

“带走这本书,好生收着,就交清了。”吕尚老神在在。

唐熊猫分明该是兴奋的,却被砸得半晌没缓过神来,连自己怎么交钱、怎么出的店面、怎么回的学校都不知道。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坐在宿舍里,舍友都回来了,顺便将宿舍好生收拾了一番,虽然还是有些潮,但其中一位打家里搬了个小号的除湿器来,接下来的日子总算不会那般难熬。

看舍友的模样,唐熊猫几乎以为自己没出过门儿,只是睡了个午觉、做了个奇怪的梦。可当他从架子上找到两本几乎一样的《钧天志》,他才信了那场奇遇。

……

另一边,吕尚望着仍不愿放晴的沉郁天空,轻喃道:“清明烟雨雨不断,离人阴阳枉断肠。”

作为“交换”留下来的那本《钧天古史》正摊在铜镜边的柜台上,正在评述蹇宾生平之处。

其上所书:天玑元王蹇宾一生殊无功绩,当政时巫蛊成风、朝堂动荡,国师当权。唯一可称道处便是重用武帝蹇珣、拔擢亲卫齐之侃为上将军。齐之侃斯人好兵擅战,一生战功煊赫,为天玑统一中垣立下不世之功。


09

尘世有镜,名为阴阳。乃一古仙人取洪崖境中灵石磨制而成,镜中为阴、镜外为阳,故名之。其主以大神通炼之,镜中自成一世界,乃镜外之影。

——《异世录·灵宝图录》

天枢有铜匠,偶得一镜,其质非金非石,鉴人如临水照花。其弟子误将此镜铸入铜镜之中。后天枢王孟章将之赠予天玑王以大婚之礼。

——《天枢逸闻》

对外之镜可挡邪煞,屋内之镜或可将阴煞投主,故镜易使人魂魄不稳,常对之,久,或可使人魂魄离体,故居处少置。然世间有奇宝,为镜,可纳灵体于其中,或护之,可千年不散。

——《异世录·风水奇闻录》


-end-



弱弱说一句,反响好可能会有番外【二哈】【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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