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白雪汇明光

【下元】遇杰


遇杰村三遇童英杰。
猫哭耗子不是假慈悲,是真伤心。
【十月望,下元节,蒸米果以斋天。做道场兮荐亡,拜旸谷君兮祈解厄。本则下元轶事,若能博君一笑,幸甚至哉。】

1、
常州城外小道上,一少年身骑枣红马扬尘十里,往武进县方向去。
这马上人风姿绰绰,一身红色箭袖武服,身背一柄三寸宽的大剑,腰缠暗器囊百宝袋,面上肃肃、剑眉星目,端的英武豪气一侠客。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年少任侠、仗剑四方、好不平事、百里传名,江湖人称“南侠”的展昭展熊飞是也。
展昭展南侠四救包公包希仁,被包相爷引荐御前,耀武楼上献艺,钦封“御猫”并御前四品带刀右护卫,一举入仕闻名天下。
这光耀门楣的事情,展昭却不甚在意。本当衣锦还乡,却被“天机楼”之事一拖再拖,到了十月头上,眼见着下元将至,展护卫才向包相爷告假,回乡祭祖。没让公孙先生操持践行,也没捎信回家,展昭一人一马,背了剑带了包袱便上了路。
马行两日,终至常州城,夜宿店中,是日清晨直奔茅山而去,延请道人归家修斋荐亡。
说是上山请人,展昭却没沿主道上主峰上清宫,反而绕行山阴,走入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清风观。展昭先考与此间观主有旧,是以展家有事,必上清风观。
这山间小观正座于上清宫这道家盛地之侧,常年冷清,连年节时也香火寥寥。不出所料,下元亦如是。
展昭与一相熟的小道打过照面,得知观中没有香客,展昭点点头,心中颇为失望,也不多想,径自往后边厢房去找人。
这观主算是展昭半师,三两句的工夫便同意下山往遇杰村,并点了几个小道一道前去。
一路回到展家,老管家展忠请了老夫人出来商量修斋布道场的事宜,展昭便自坐在一旁听着,神思却不知跑何处去了。任凭家人迅速购办布置,叮叮当当一通捯饬,直弄到近亥时正方才歇下。
展昭本以为,一切合该顺遂,便安心歇了,熟料次日卯时初刻,展家的大门便被人敲了开来。伴当回禀,有人抬了殡仪停在府外,想是来闹事,怕展忠年岁大了受不住,直接寻三爷问主意。
展家人向来待人和善,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这分明欺负到头上来了,展昭当即起身更衣。谁想刚到府门,便听门外朗声道:“晚生童英杰,叩请广云真人。”
展昭远远看将出去,但见一袭斩衰的少年人在展府门前深深一拜,再起身时那张面目,已与记忆中大相径庭。这人展昭认识,是江宁童家的大少爷,童弭童英杰。

2、
展昭一时恍惚,想起昨日官道上擦肩而过时吸引住他目光的,就是眼前这人。多年来行走江湖,多少听闻童府与襄阳王府过从甚密,而童家少爷却多次与襄阳王手下人过不去。其后结果如何,江湖传言倒是没了,可展昭间接从百晓生处听闻他被软禁打罚,却不知真假。毕竟,他的来信中从未提及。
如今再见这位旧友,展昭一时心中酸麻微痛,只觉世殊时异,从他面上再不见当年模样。
展昭也不说什么,只将人请进府,又着人去请广云子。三人厅堂里一坐,便也没展昭什么事,他听他们商谈,自去看童英杰。
这十三年,展昭虽不常着家,但每过常州总要去清风观看看广云子,也旁敲侧击打听童英杰的消息,每每得知他下元随母荐亡解厄,而他却总被事务耽搁迟来,便懊恼不已。江宁童府他也非没去过,只是递了拜帖便石沉大海。这生生错过十三年不曾相见。若非这些年书信往来不少,还有心口半枚玉璧为证,只怕他要以为当年那场相遇是黄粱一梦。
童英杰比展昭小上两岁,如今却已比他高出一寸。小山眉桃花目,高鼻薄唇,双颊微陷,脊背虽挺可身形消瘦,一袭斩衰在身,竟让人有种弱柳扶风的错觉。面上虽无甚表情,但掩不去眸中哀戚,为的是展府门外的那具棺椁。棺中躺的,怕是童夫人吧。比起他这般模样,只怕还是幼年裹在小袄里圆乎乎白嫩嫩的样子讨喜。
将殡仪停在门外,这事儿不小,没多久便惊动了展老夫人。三方相商,死者为大,最终还是由广云子的几个弟子留在展家主持斋天,童家人在村外那处修缮过的水官祠办丧仪道场,广云子带两个童子亲自操持。
比起木讷的三子展昭,或许稳重达礼恭谨孝顺的童英杰才是展老夫人心中爱子的模范。斋天之后,老夫人一把将展昭扫地出门。“既是好友,便去帮上一帮。”
展昭傻愣愣看着母亲紧闭的房门,一时无语。
当年接纳过他们休憩的小庙已被修葺一新。展昭换下常服,着一身素衣来到祠堂门前,便远远看到水官殿里笔直跪着的人。
他以亡者子侄的身份前来吊唁,只因那唯一一面,他叫了她一声“童姨”。可他却陪着童英杰跪在了子孙位上,正与童英杰不配齐衰而配斩衰一般不合礼法。
这大概是展昭最不顾礼法的举动,却做得无比自然。因为童英杰。
待到午时,广云子仍在念度人经,低沉的诵经声传至祠堂两进院落每一个角落。
水官殿里的人不服米水一日,以致哀思。只是展昭瞧他这眼鼻通红瘦削不堪的可怜模样,怕是不止两日未曾好好进食。童英杰倔强,展昭也不劝,童英杰不饮不食跪着,他就陪着。
他仍记得还是个裹着蓝色油纸的白米果时,小杰伏在他的肩头哽咽着说:“小瑞死了,荣叔走了,我只剩娘亲了。”如今这人,怕是连个牵挂都没了。
这个念头一出,展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抬了抬手,想对他说“你别死”,可童英杰偏在这时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粗糙的布料重重擦过皮肤,将一张苍白的脸磨得面颊通红,几乎和奠仪的纸人一般了。
他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您。”
这句话是对棺椁里的人说的,而之后的,展昭分辨不出这是自白,还是多年来习惯性的倾诉。只是这次,不是尺素上的只言片语,而是同韶年时那般娓娓道来。
这些年童英杰收敛了许多,看起来如同童定山期望的那般麻木不仁。他练武习文、研读机关阵图,学着管理童家名下的产业,表现得像个合格的继承人。唯有在母亲面前短短的请安时间,才显得像他自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在童氏之外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襄阳王虽不细知,却看出童英杰不臣之心,便交由童定山惩戒。
 “你可知他说了什么?‘长生药难得,有幸得了三枚,二者献于王爷,这余下一枚,我既不用,自然是给我爱女。’可笑这世上何来的长生药!不过是大补之物罢了。但母亲体弱,虚不受补,这药服下,竟生生溢血而殁!”
他嗓音不大,可末了几句低吼出声,哀若悲鸣,抖如筛糠。他记着这道礼尚未结束,须制哀制怒,是以他将双手攥得死紧,指节发白,一丝殷红从指缝溢出。
展昭也没顾上广云子一言难尽的眼神,拉开童英杰的手掌,轻轻吹气,逗得童英杰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面上神色诡异的紧。
可展昭还没完,见血止住小心擦干净周围血迹,然后放下手,将人揽在怀里,轻声道:“别哭。”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倒像是触到了童英杰的神经,他以额触肩,泪落无声。
童英杰想张口嘲讽,十三年了展昭安慰人的本事真是半分长进也没有。可唇瓣翕张数次,硬是说不出口,反倒害得泪落得更凶。
十三年自我压抑,假装自己与童家同化,一般样的冷酷无情,视人命若草芥。可他终究骗不过自己。每每午夜梦回,那些为他看到过看不到的地方逝去的生命都会化作索命厉鬼,将他的良知万剐凌迟。所有忍耐皆为有朝一日将母亲带离那幽冥酆都,哪曾想如今却是这般境地。
他终究抑制不住,痛哭出声,“展昭,我只剩你了!”

3、
说起展昭与童英杰的初识,真是心酸又好笑。
展昭韶年拜师离家,随师父在茅山山阴清风观左近结庐而居。两年后师父下山远走,便受观主广云道人之邀,入住清风观。
那年十月中,一辆披锦马车驶入茅山,一位夫人在侍从拱卫下携一孩童上山。一行人不往主峰去偏向山阴而来。
展昭正是猫嫌狗厌的年岁,最是不耐烦规矩道理,不想伺候便往山林玩耍。展昭满山胡逛,却不觉已入了百花岭,心道久未归家不若回去看看,快行一阵他已遥遥看到遇杰村外的河。
展昭虽不畏水,但不谙水性,这河虽缓却深,他向来避之不及。正要退走,却听闻轻微的抽噎声混杂在潺潺流水中,若非其耳力非凡,怕是要错漏。
他张望一下便看到一个蓝衣童子。这孩子瞧着不过韶年,正蜷坐在水边默然垂泪,实在压抑不住才发出一两声呜咽。展昭远远望着,只觉哀哀低泣幼小堪怜,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劝慰。
展昭正自犹豫,却见孩子抹了抹泪,起身往河边走去。展昭还道他欲汲水洁面,熟料他竟是踏将进去,似要寻短见!
展昭不由打了个寒颤,当即冲上前去,一把将半身入水的孩子抓住。孩子一惊,踉跄了两步险些滑倒。幸而水流不急,否则这下只怕连展昭都要被带落水去。
“你上来。”
“别管我。”小孩鼻音很重、话语也冷,冷冰冰半分也不可爱。可眉清目秀的小脸挂着泪痕,足堪怜爱。
展昭未曾遇见如此情形,却也知绝放不得,便抿了抿唇,拉着胳膊的手又紧了紧。
孩子挣了挣却不敢用力,只因展昭卡在岸边,一个不稳也会落水。见半分抽不出手,孩子咬了咬唇,“即便为我所累共赴黄泉,也不撒手?”
展昭不答,却是拉着他慢慢后退。
孩子恐怕未见过这般执拗之人,只得顺着他的力道重又上岸。
“为何想不开?”
“你哪只眼睛见小爷想不开!我只是……只是想游水罢了。”
展昭不由地想,怪漂亮的一个孩子可惜傻了。这会儿正是孟冬时节,水中多冷自不必提,单看他小脸煞白的样子就该知道冻得不轻。
“穿着小袄游水,是怕死得不够快?”
“你这人……怎么如此多管闲事!”孩子有些恼,然受了寒气,气势也一并弱了,末了还打了个喷嚏。
展昭一路打金坛行至武进,说远不远,却也有些热,见他着了寒,忙将外衣脱下给他裹上,便拽着他往村里去。可孩子一听是要“回家”,哪里肯去。展昭没得法子,只好将他带到村外的废庙里,拾柴生火,别真给病着。
两人围着火堆静坐,一时无语,眼看着天近戌时,展昭听得旁边传来“咕噜噜”一阵轻响,扭头去看,娃娃面上被火烤的暖红,可没给火光照到的耳朵竟也红得几欲滴血。展昭摸了摸腰囊,倒还真给他摸出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瞧,里头绿油油黄橙橙白乎乎的各色米果,油光锃亮煞是好看。
展昭摸出小刀,随手捡了个枯枝,几下削出了两根长签子来,串上几个米果,放在火上烤,没一会儿糯米的清香伴着热气飘散开来。展昭听到身旁传来吞咽声,抽回签子,仔细一个个戳过,确认熟透,再递到身边人面前。
“做什么?”
“吃。”
“你碰过。”他皱眉,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展昭沾上灰迹的手。
“又没毒。”展昭等了会儿,便道,“那我扔了。”说着抽回另一根签子,一口咬上了白团子。
娃娃闻言,急呼“败家子”,劈手夺过木签,连忙咬了一口烫的跳脚,没发现他原就没要扔。
展昭将三个米果几口吃干净,好似意犹未尽,可那娃娃却瞅着剩下的那个团子发呆。
看透了对方别扭的性子,展昭索性问道:“怎么了?”
蓝衣娃娃幽幽看他一眼,思量片刻才道:“小瑞也喜欢吃米果。”
“带给朋友?”
娃娃却摇了摇头,“他再也吃不到了。”
他怕是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不用展昭再问便慢慢把心中郁结和盘托出。
娃娃是江宁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姓童,单名一个弭字。但他不喜欢这名字,更喜欢母亲取的乳名小杰。
小杰家中管教甚严,别说没有玩伴,连年岁相仿的伴当也无,亦无人与他亲近,唯有老管家荣叔一人待他亲厚。前些年荣叔得了孙儿,如今儿子参军,儿媳力弱,他便将孙儿带在身边将养,也算给小杰做个书童玩伴。
这本是没什么。可坏就坏在二人关系太好,不但玩在一起,还偷溜出府去,叫小杰的外祖派人拿了回去。两日后,那孩子便“意外”落水,两个护院守在水边,不让他上岸,小杰被教习制住,不但不让救,更要看他如何生生溺死!
待荣叔办事回来,只见孙儿冰冷冷的尸身和跪在一侧的小杰。
讲述至此,他又将头埋进膝间,轻轻啜泣。
展昭见状,也是无措。身为幺子,从来没谁需要他安慰,此刻唯有回想离家时母亲如何安慰自己,揽过小杰的肩膀,轻轻拍他的脊背,然那句“不哭”却始终说不出口。结果小杰压抑的啜泣变为嚎啕,大颗大颗的金豆豆掉满了展昭肩头。
过了好一阵小杰才起身擦擦脸,望着火堆半晌才别别扭扭说:“多……多……多、多谢你。”
展昭全然不管肩头濡湿大片,涕泗皆有。他歪头想了想,学着广云子的口气说:“痛哭只能解一时苦闷,唯有自己足够强大,方能回护你想要回护之人。”
小杰点点头,“我回去好好练武,将来定要保护母亲,还有……”他偷眼看了看展昭,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只恶声恶状道:“看在你请我吃米果的份上,你这兄弟我交了。但今日之事你不得向旁人提及,否则我一定揍你!”
展昭“哦”了一声,随他起身收拾。得知他也是由茅山偷跑至此,便与他结伴回了清风观。这才知道前两日上山的那位夫人是小杰的娘亲,来此祭奠亡夫。
翌日清早,童府的人便要启程。临行前,小杰将展昭拉到一边,把半块玉璧交给他,只说是信物,来日相见必要一较高下,叫展昭看看他亦可成为侠者。
“我备了回礼,谢你的米果。昨日不得食荤腥,是以今早放你房中了,记得去吃!”
而后小杰便随母下山回江宁去了。

4、
帮童英杰将童夫人葬入其夫家祖茔,使其夫妇合葬,算圆了童夫人一生心愿。待一切办妥,已是冬月初五。
“展昭你……可还有假期?”
童英杰本该为其母服丧守孝三年,此刻却已然一身蓝衣。可展昭知道,他的斩衰在心,不在身。是以,展昭问:“何事?”
“陪我到襄阳走一遭吧。”童英杰道:“当年母亲与父亲是在那里定的情,我想去看看。”
展昭未料到是这样的要求。以童英杰的性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必定会独自去完成。
可展昭想也没想便应了一声:“好。”
于是两人又到襄阳游了一遭。
这一耽搁,展昭两个月的假便也将将告尽,二人便在城外官道上分道扬镳,展昭往汴梁城去,童英杰则回了江宁。
展昭回开封府销了假,又投入府衙中各种事务。
尚算平静地过了半月,这日清晨,一小厮打扮的人递了张请帖入开封府,邀展大人往新开的酒楼天机楼一叙。
展昭很是疑惑。他下元节告假之前,一度在调查一个叫“天机楼”的情报组织,销假回来却被告知不必再查,而现在这个名字成了个酒楼,更奇怪的是那张请帖,字迹半分不认得,语气却分外熟稔。
不论如何都该一探,展昭便独身一人到天机楼去。
随小二上至三楼上房中,那一桌丰盛的全鱼宴居然没能吸引展昭的全幅心神,反倒是一边小几上半分不起眼的烤鱼让展昭两眼放光。
这盘是金坛一带常见、别处却不常有的天青釉素碟,这鱼烤的焦黄喷香,是十三年前得见一面的花蜜烤鱼。
原以为再见又是经年,未料想来的这样快。
确定了此间主人,展昭抛下满桌佳肴直接坐上太师椅,端起瓷碟,将鱼啃了个满嘴流油。
“你倒是惯会拣好的。百花蜜烤出来的鱼比之聚福楼张大妈的绝活如何?”
展昭扭头去看,里间撩帘出来了个面目冷峻的蓝衣客,一双桃花目笑意盈盈瞧着展昭,不是童英杰又是谁?
鱼还是当年的味道,他想念了很久的味道。人,仿佛也仍是那个别扭倔强的人。
展昭歪头打量他,佯装犹疑,在丰润了些的人炸毛之前,重又拿起鱼啃得开心。
童英杰一怔,气笑了,“展熊飞,你逗我?”
见他当真展颜,展昭才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自然是你。”
展昭说话向来简略跳脱又不善表达,可童英杰却像与他朝夕相对数年光景,他说的他都懂,完全没有滞碍。
两人说笑良久,展昭终于将烤鱼吃了个七七八八,才想起此来的目的,完全没有铺垫试探,直接问道:“天机楼是你的,还是童家的?”
童英杰闻言,眼光一凛,他将这富丽堂皇的上房打量一番,嗤笑一声,“这天机楼自然是童家的,我来掌柜罢了。”他顿了顿,看向展昭问,“‘天机楼’可是我的心血,旁人不得染指。怎么,展大人想查我?”
俊雅少年展扇轻摇,面上笑意妍妍,可这笑却不曾达到眼底,与初露面时截然相反。
展昭摇了摇头,“只要你做的营生不违背天理道义,我自不会查你。”
童英杰冷面收扇,落座,径自吃喝。这吃,吃的是全鱼宴中唯一一道素菜,清汤寡水不见油花,喝,喝的是素瓷茶碗中的茶水,无色透明半点茶叶末也无。
“小杰,无需如此。”守孝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童英杰顿了顿,放下筷,“有些事,便是拿我半生的自由乃至性命去换,我也要做到。”
展昭知其所言,乃是让童夫人归葬夫家。
“可你不开心。”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没什么开不开心,只有舍不舍得。”见他不应,童英杰也知他不赞同,便笑道,“但凡你想吃鱼,便来天机楼,随来随点,随点随吃,不受银钱。只是这花蜜烤鱼,可得看小爷心情了。”
展昭显然不吃童英杰这一套,执意要问:“你甘心帮童定山做事?”
“不甘心又能如何?”童英杰这回也不回避了,“展昭,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为心中夙愿拼尽一切,我却一无所有。为了母亲,我认命。”
这一顿饭,最终谁也没吃好,闹了个不欢而散。
当晚,展昭回了开封府,将自己关在房中。枯坐了半宿,又似不甘心地跃上房梁,取下一只樟木长匣。
旁人将珍贵物事束之高阁,是因为一般贼人盗不了梁上之物。而展昭只是为了避免公孙策偶尔“捡到”东西。毕竟,再厉害的梁上君子,也不敢到开封府偷东西。
可这匣子里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倒是大大小小各种信笺收了几十张,大多是鸽书的样式,寥寥几字,大抵是“已归江宁,勿念”、“今见柳絮纷飞,念兄,安好勿念”之类。最上一封是信,落款日期已是半年前。
“吾兄,弟今访西湖醉仙楼,闻君得封御猫,特特点了醉鱼遥贺。弟代品尝,滋味甚佳。西湖景美堪游。安好勿念。——杰”
其下一封:“兄安否?余昨日恰逢蜀地盛会,于望云阁品得剁椒鱼头,熟料见面不若闻名。蜀中山好水秀,若至,不妨一游。安好,勿念。——杰”
再往前看,不论哪封,皆是往何地、品何鱼、味好与否、景致何等样。明晃晃的诚挚可爱,哪里像展昭今日所见之人?
这些年,展昭每到清风观,得童英杰书信几许,或留信交广云子转达,或不留只言片语,唯读罢、收好,行游江湖。然每至一地,若童英杰来信所提,总先至其所往,点一道鱼,或印证其所言虚实,或观此间名秀风物。长此以往,便是平日,也唯有鱼,或可叫展昭提起几分兴趣。
所有信纸最底下,是一根精致的暗器镖,鱼骨制成保存得相当好。是用童英杰第一次给他烤的鱼的鱼骨做的。
展昭一封封信重又看过,越看心中越痛。他知他情苦,怜他无依,他以为这些年他有所改变,却不想竟是认了命。
展昭将那帖字迹陌生的请帖覆于最上,赌气一般将长匣掷于床底,便躺倒床上。心中所想皆是,所有来日童英杰助纣为虐,必亲手绳之以法。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还是不信。今日所见之人半分不像他认识的童英杰。
展昭终究还是泄了气,重又在衣箱间找出了长匣,珍而重之放回梁上。

5、
其后一年,展昭再未踏足天机楼,可逢节必有酒菜自天机楼送至开封府,其中一匣烤鱼,特奉展大人。
起初展昭不受,数次之后他便想开了,每得鱼便将鱼肉食尽、鱼骨做镖。
后来,又有血乌鸦案、名伶案、陈州贪腐案,结识白玉堂等五义兄弟,陷空岛杀退惊雷五虎,直至白玉堂金殿加官,丁氏双侠暗访襄阳,白玉堂保其义兄颜查散赴任襄阳府,公孙策随行辅佐,白玉堂夜探冲霄楼,如此一系列事件。
在开封府时,展昭数次夜巡,却守到童英杰夜访开封府,与公孙先生秉烛至四更。展昭问询此事,却被公孙策支开,只好作罢,然心中难免疑虑。
到最后,公孙策命展昭携带天机楼的小厮送来的书信,暗中够奔襄阳府,及时拦住白玉堂为官印盟书入陷阱。末了,一行人终盗得印信盟书,将襄阳王法办,算是剪除了一大祸害。
然展昭领旨保颜查散往江宁查抄童府时,展昭险些当庭抗旨,若非包拯公孙策及时拦阻,这御猫怕是要罪犯欺君成死猫了。
接下圣旨,包拯去送传旨官,公孙策则将展昭拉到一边,“展护卫,我知你与童府无旧,悬心之人唯有童公子。你且放心,便是童府上下尽皆要死,大人也会力保童公子无恙。”
展昭问先生何意,公孙策却道:“童公子乃天机楼主,一向助我等良多。此番若无他绘制机关阵图,只怕此事不知还要费多少周折。”
原来冲霄楼的机关阵图是童英杰所绘!为了那张精细已极的图纸,童英杰想必为此费尽心力。据他所知,童英杰唯有去年冬月去过一趟襄阳,难道他就在那时探楼、查信、访设计者?
展昭一时颓然不知如何自处。细想天机楼中童英杰言行情态,方知对方所言不止自己所想,更有为母复仇之志。想通这节,展昭当即请托白玉堂代行其职,欲暗往江宁寻童英杰,恐其极怒之下做出弑祖之行。反被白玉堂劝下,“猫儿但与兄往,五爷代你寻他。”
如此,白五爷先行,次日展昭保颜查散赶往江宁。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提,待到了江宁府,见过了知州通判,问及童府,但言童府几被血洗,一应贼人皆稽首,唯童英杰不知所终。入狱众人拒不认罪,反言童家公子弭丧心病狂,弑祖后杀命数十,奔逃他处。
“证据呢?”一向讷言默然的展昭此时打断通判之言反问。
仵作言道,童定山被人一刀断首,其力非常人所及,现场所留钢刀被指为童弭所有,尔尔。
展昭闻听桩桩件件俱指认童英杰,不由神色愈加沉静内敛。他不信。贼人证言、“合理推断”,展昭一个字都不信。
颜查散见其反常,欲劝,不想被展昭避开,“五弟当不日便回,大人且留下主持一应事务,展某告假,我去把他带回来。”
江宁知州所言白玉堂领全府上下衙役拿人两日未得,被展昭抛诸脑后,出的府门便翻身上马,辨明方向,扬尘而去。
及至百花岭下遇杰村外,展昭直奔山中去,兜兜转转寻到了姬家祖茔,果在外围一座坟前,看到了跪的笔直的蓝衣少年。
“你来抓我?”童英杰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静如死水。“前日我出城时,看到白玉堂正领人缉我,你保颜查散往江宁,如今来此,是来拿我?”
展昭走近两步,“你杀了童定山?”
“若我说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只要你说了,我便信。”
童英杰闻言,站起身来躬身拍去身上浮土,却发现泥迹斑驳拂之不去,撇了撇苍白的唇嗤笑一声,“展大人素来只信证据,也会听一个杀人魔头信口雌黄?那我便告诉你,他不是我杀的。如此你可以走了。”
那日童府之中,童英杰何止以一当十?展昭见他面有菜色,恐童英杰身负伤势颇重又长久跪立,不由心下一紧,“你随我回去……”
“我凭什么跟你走?”
关心之语出口却成了:“你该自证清白。”
偏生展昭说的严肃,童英杰仰天大笑,“自证清白?我本是抱着手刃杀母仇人之心回的江宁,我惯用的长刀便断在童府,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能将我诬成杀人者便不用赴死。人证物证俱全,便当我是杀人的又如何?我本不想活,何须自证清白!”
展昭走近想要劝慰,可童英杰却如遇猫之鼠避之不及。被这一躲,展昭也心头火起,二人便在姬家祖茔拼斗起来。
这二位侠客义士此时弃了兵刃肉搏,招式路数全然不用,孩子斗气般打斗撕扯,一个要跑一个便拦,纠纠缠缠数个时辰,终于打出了百花岭。
童英杰数昼夜废寝忘食,此刻又经一番打斗,哪里还支撑得住,反应慢了一分,展昭收手不及,三分劲力直击没什么掩护的胸腹,将童英杰打得连退三步,低头呕出一口淤血。
他本就有伤在身,这一下若打出个好歹,展昭又急又痛,将他扶起,他却软倒在他怀里惨然一笑。
“弭者,弭耳受教也。他从未将我视作亲外孙,我与他手下打手无甚区别。若要说有,我也不过是更可能尽心力去帮他打江山的人罢了哈哈……如今他的基业毁于一旦,宰辅梦碎,树倒猢狲散,命也被那帮杂碎收了……可我为什么一点儿也不高兴……”
展昭看他眼中泪光闪烁却始终不愿它落下,心疼他隐忍自伤,不禁二目垂泪,将满腔情意脱口而出:“弭者,不止弭从。弭君存心,此心不弭,则此言不可弭忘。”只恨自己未能早日察觉心意,早些叫他知晓。
童英杰放弃般的闭上眼,任凭泪水滑落,他将头靠在展昭肩上,“为何偏在我一无所有时……展昭,我好累,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哪怕黄泉。”

6、
看官问老夫后来如何?
后来嘛,无非是被抄没的天机楼原址上又起了个茶馆儿还叫天机楼,只是这主人家不姓童,姓展,是个眉目俊秀的蓝衣客,又与开封府的展护卫往来切切,时不时还到开封府与主簿公孙策手谈几局。至于其他,老夫便也不甚了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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