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白雪汇明光

【仲秋】月夕

四时酬君

*感觉有点烂尾,慎入吧TvT


月夕

1、

天朗气清、玉盘高悬,天玑王宫之中宫灯高照、宛如日间。

彼时蹇宾正坐在王宫里最高的一处殿宇的正脊上,俯瞰着王城内外。重臣武将正三三两两朝宫门走去。月夕宴刚散,他这个王上倒是托故离席多时了。

蹇宾身边放了个矮桌,桌上摆着一碟月饼、两个酒杯和一只剔透的、沁着血色的器皿,酒器里醒着酒,不是中垣常见的酒酿,而是西面来的商旅贩的酒,据说是葡萄酒。为了品这美酒,蹇宾还亲自去内库请出一套先王后珍藏的夜光杯来。可惜有人并不领情,不愿与君共酌蔚云台。于是蹇宾就在此自斟小酌,方不负时光。

月色高华却带着暖调,不似往日那般清冷,可蹇宾还是紧了紧披风。独坐高处,虽不至于一襟风雪、寒霜落袖,却终究孤独寂寥。高处不胜寒,古来有之。

正伤感,蹇宾听闻檐下宫人寻找自己的语声,难得地不想应声,一扭头望见了垂脊尽头那只蹲伏的凶兽,不期然想起那个即使身居高位、即使身披重甲,立于自己身侧时仍如刚入侯府那般顺服恭敬的人,而但凡自己有何不顺、受到威胁,也是这人不顾礼法甚至……甚至枉顾性命,只为护他周全。

现在他在做什么呢?蹇宾拄着下颚歪头想,是被司礼监监正拉住训导,还是转头将日间顶撞君王的国师骂个狗血淋头?

蹇宾目光游移间,又望见了宫后苑的花池。

上一回蹇宾得空在宫后苑赏玩,还是在大暑前后。他在水榭里歇了,那人着人抬了两架冰鉴来,本就临水的凉阁,一时间更是凉爽。那日午间,没了冗事烦扰,蹇宾便与荷香水声相伴,更有那人寻了一叶竹,吹一曲山间小调,时而欢畅、时而悠扬,护了蹇宾一枕好梦。如在山中岁月,偷得浮生半日闲,美哉妙哉。

可惜,现下已是仲秋,芙蓉早凋,池中微微涟漪,不知是两条锦鲤相互追逐,还是清风戏水扰了清静。

“王上。”

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在近处,蹇宾一惊,回头就撞进了一双满含担忧的杏目中。蹇宾舒了口气,可想起日间种种,不禁寒下脸来,随意应了一声,抬手去拿玉杯,将满满一杯酒尽饮了,哪有方才的闲逸疏阔,分明是在撒气。

面对蹇宾的不快,齐之侃前一刻还在不知所措,后一刻便急切近前要拦,“王上,疾饮伤身!”

蹇宾听他一口一句王上,心下更是烦躁,口不择言道:“齐将军仗着本王偏爱,如此僭越,连本王的言行也要管束?”

齐之侃闻言当即要跪,“属下死罪,但请王上顾惜身子,莫要贪杯。”

檐上砖瓦鳞鳞,齐之侃跪得又急,这一下要是磕实了,双膝势必要伤,蹇宾哪里舍得,立时起身拦下,“小齐你……罢了。这处只有你我,莫跪了。”想了想又说,“你既不愿陪我到蔚云台共饮,便在此陪我喝一杯吧。”

齐之侃见蹇宾面有郁色,也不敢再推辞,索性左右无人,那些个暗卫也都是先王后在时为蹇宾培养的,自不会对主上之事多口多舌,浅饮一些应是无妨。是以齐之侃打发了人去,对内侍总管言说,令宫人自行其事,安排妥当才在蹇宾身边坐了。

那厢齐之侃刚落座,这厢蹇宾已为他斟了酒。他知齐之侃量浅,只斟了小半杯。齐之侃见状手上要拦口中还待说使不得,蹇宾便瞪了他一眼,温声道:“我说使得便使得。”

齐之侃本就拘谨,两人距离又近,霎时便觉吐气如兰尽在耳廓,不仅双耳通红,甚有绯色漫上后颈。

蹇宾眯了眯眼睛也不再多言,举杯遥敬天幕中的月君。

齐之侃掩饰一般端杯,嘬了一口杯中之物。他往日在山中时,虽不好酒,但多酿造,用以易物。他虽量浅,却也因好奇心起,略饮过,却实在不喜。这凉州来的葡萄美酒盛在杯中,不但杯盏莹莹有光,连酒液也美如宝石,入口甘醇,远非往日那些酸苦涩口之物可比,美味得紧。

齐之侃正被这难得的佳酿惊艳,没忍住多尝了几口,却听身边的蹇宾说:“小齐,你想回山中吗?”

英武的少年将军如遭雷击、僵在当场,往常稳如磐石的手一抖,险些将这上好的酒器糟蹋了。

沉默良久,齐之侃放下玉杯,探手入怀,摸出一枚玉璧,起身一揖到底,将白璧奉上,“但凭王上处置。”

 

2、

中秋祭月,这场盛事于普天之下所有人而言都十分重要,莫要说想来重巫仪的天玑。

两年前四国弭兵共治,天玑自战火中脱胎换骨,冗财耗民之事便已少有。今次借着丰收与祈福,国师与司礼监监正共奏祭月大办,以慰臣民。

蹇宾看过章程,又唤来大司农问过后,下旨免了至年前的税赋,并大办祭月之仪。

这道旨意一下,全民欢腾。京畿之地的百姓纷纷涌向王城,愿一睹君王仪容、与王上共襄盛况。

如此一来,便苦了齐之侃。

虽说四国弭兵,可保不准天璇国主雄心不灭、天枢天权两国各有爱来事儿的重臣。盛典之上若是出了变故,只怕天下又乱,不得不防。

齐之侃身为上将军又兼王城卫总统令,自然没得好生休息。这几日不曾进宫,只为巡守之事布置。蹇宾身边的内侍总管到将军府来请人时,齐之侃才刚从焦头烂额的状态缓过来。

他见了人,问了情况,便将一应事务扔给了副将,嘱其代为监管、不得有半分差池,便着人牵了马进宫去了。

齐之侃到银安殿外,见内侍们瑟缩谨立、噤若寒蝉,便知蹇宾又着了恼,将人尽数赶了出来。他走到一个内侍面前问,“出了何事?”

“啊,将军您可来了!”一声轻呼,小少年急的要哭,“巳时正,国师来过,呈了份折子,说是测得王上红鸾星动,是时候立后了。您也知道近年来王上顶听不得这些,往日必要发火。可今次王上敷衍了两句,便叫国师退下了。奴才们以为无事,刚要松口气,谁知王上翻了折子看了两眼,便将御案掀了,当即将奴才们赶了出来。这都过午时初刻了,里头还没有动静。您快去看看吧。”

齐之侃紧了紧握剑的手,走到殿门前,戍卫两侧的侍卫向他行礼,他略一点头,便推门入内。进门只见满地狼藉,却没见着人,齐之侃不作犹豫直接进了后头的寝宫。但见蹇宾蹙眉扶额,斜倚榻上,齐之侃便觉银针入心、苦不堪言。

听到脚步声,蹇宾立时清醒,几步上前将遥遥下拜的人扶住,并不让他拜实。蹇宾似是轻松了些,笑道:“不必问,定是那几个又去打扰你了。”

齐之侃将蹇宾掷于地上的奏疏拾起,随口说:“他们到底还小,遇事没那般稳妥。王上将得用的人都赐给了臣,臣感念,自要上心些。”

蹇宾拉了他到榻上坐了,问他近况,又随口问几句军务,接过齐之侃递来的奏疏,随手又扔开了。

几句话的功夫,齐之侃便看到了奏疏上写“先王后所佩玉璧”数字,联想到国师来此请立往后的目的,不由心下一凛。

当日弭兵之盟后,齐之侃带着四国盟书还朝,面见蹇宾时,他便要将这枚代表身份的玉璧交还。蹇宾那时只说是寻常信物,叫齐之侃好生收着便罢,并未过多言及。如今想来,能凭之代表天玑与他国订立盟约的,怎么会是寻常信物。

齐之侃自以为想通了关节,便将随身带着的玉璧取出,起身,将之递到蹇宾面前。

“想来国师所呈立后之事,王上因此物烦扰。末将久持不便,今次刚好交还王上。”

蹇宾腾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齐之侃,两拳紧了又松、复又攥紧,如此几番,委实忍不得了,咬牙道:“收回去。”

“王上?”齐之侃诧异地看着蹇宾,眸中无辜神色直叫蹇宾邪火上蹿,“本王说收回去,你还想让我说第三遍吗?!”

“可是王上……”

“出去!”蹇宾一甩广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之后的月祭,蹇宾还算配合,不曾让远来观礼的百姓失望,却一个青眼也没落在武将首位的齐之侃身上。至于晚间的月夕宴,蹇宾与诸臣同饮几杯、开了宴后,便称病离席,只着百官欢饮便罢。

没了他这个王上压着,年轻的文官、豪迈的武将都放开了,好一通疯玩,只是顾着地点和身份,不如寻常人家那般放肆。

只是蹇宾不知,这场欢宴中,没有齐之侃。

 

3、

蹇宾一句“我有些想念小齐烤的野兔肉”,久久得不到回应,刚要发问,却被齐之侃的“但凭处置”噎了回去。

上一回齐之侃说这话时什么时候呢?

蹇宾想了想,大约是半年前某日下朝时,太仆拉住齐之侃,问询家室,又说到自己孙女,似有意结亲,又问过齐之侃可有意向。齐之侃毫不迟疑便说:‘末将的一切皆是王上所赐,婚配之事……但凭王上处置。’

那时蹇宾远远听了,心里既是熨帖又是好笑,心说这“处置”哪是能用在此处了,小齐是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此时这话听在耳中,哪里还有当时心境,蹇宾只觉胸口憋闷,一阵凉风吹来,连头风都隐有发作之像。

“处置?你想让本王如何处置?是处置你还是处置这块玉璧?”蹇宾说着冷笑一声,“你想让我收了你的兵权,然后看在功勋上,封你个侯爷当当,再给你觅个好亲事?抑或是将你放逐、将你杀了、将你关进禁宫任我予取予求?至于这玉璧,你若执意还我,这天玑王后的位子将来由谁坐,可就说不准了!”蹇宾越说越气,只觉头痛欲裂、脑中如鸣惊雷,话到后来,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甚清楚。

待蹇宾缓过劲儿来,就见齐之侃双目泛红傻愣愣杵在那里,想来是自己方才失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由心疼了一下,可转念又觉心灰意冷。自己都将他逼到这份上了,只怕确是自己一厢情愿。

“天色已晚,小……你回吧。”说完也不顾齐之侃如何,几个起落跃下楼去,最后落地前一个恍惚,险些踩空,幸而及时稳住,没有摔出玉栏。

蹇宾惨然一笑,转眼神色端肃,仿佛仍是那个威严的天玑国主。他唤了个内侍来,只说,齐将军御前失仪,回府思过。便转身回了银安殿。

只是日后,怕再也无一人,能让蹇宾放下隐忍,将脆弱全权托付。

 

齐之侃眼看着蹇宾慢慢走回寝宫,脚步似有不妥,可想到他先前气恼,却也不敢追上去查看。

一路恍惚地回到将军府外,齐之侃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出宫、如何上马、如何回来的,那套玉琢的酒器可有着人收好,仅有一坛的葡萄酒没喝多少怕是要浪费了,还有……王上如何了?

齐之侃甩甩头,妄图将脑中纷乱的思绪赶离,却是徒劳。

门房远远看到齐之侃回来,便通报了管家,这会儿管家迎出来,正问今日怎地回的这样早。

早吗?齐之侃想着,下马时险些摔了。

往日戌时左右,齐之侃还在宫中与蹇宾商讨军务政事,往年月夕前后他甚至宿在宫中。如此看来,确是太早。

齐之侃忽觉掌心钝痛,低头看去,莹润的玉璧还被他捏在手中,不曾用力,否则以他的劲力,一路下来,这无价之宝已化作齑粉了。

高天孤月已隐入云中,齐之侃此时立在将军府内院正屋门前,偏生迈不进步去。

往日里,齐之侃军务忙不进宫时,蹇宾时常到将军府来。直接进到正屋外室,一歪头,便笑,“来喝小齐煮的茶”、“想看小齐练剑”、“到你这儿躲个懒”,什么借口都有,只来看看、坐坐,讲几句话,稍坐便走——王上的政务从来不会少。

本以为于愿足矣,哪成想贪念入骨、满腹不甘。

齐之侃索性坐在门前石阶上,摩挲着手中的玉璧。

天玑侯夫人的象征,如今已是天玑王后的象征了。

舍得交还吗?

自是不舍。

不因为这位份,只因为这是蹇宾给他的。

蹇宾叫他收着,他便贴身收了两年多。

可天玑的王合该觅得能识大体、德厚天下,能为君操持内务,甚至与君共理朝政的女子。而不是齐之侃这个除了带兵打仗、舞刀弄剑什么都不会的男人。

‘你想让我收了你的兵权,然后看在功勋上,封你个侯爷当当,再给你觅个好亲事?’

不,齐之侃从未想过娶妻生子,只愿护君一世安康。

齐之侃分明早打算好了静静看他册妃、立后,远远看他夫妻和睦鹣鲽情深,而自己就守着远处、受不了便离开。然而当真听蹇宾将婚配之事诉诸于口,他又觉得心如刀绞。

不甘伴君身侧之人非我、不甘君心所系非我、不甘贪念即起却无能为力。更有甚者……

‘这玉璧,你若执意还我,这天玑王后的位子将来由谁坐,可就说不准了。’

齐之侃喃喃道:“君心可似我心?这是真的,还是贪念所起的臆测?”

他握着玉璧的手紧了紧——纵使一死,也要问个明白。

晚风吹走了蔽月的云,白华如练,直照人心。

 

4、

次日寅时,天还没亮,蹇宾已然醒了。

他长叹了口气,费了些劲才坐起身。半宿的辗转反侧,没让头风反复已是幸事。

这时,内侍总管走到帐外,低声问道:“王上,起了吗?”

蹇宾往外看看,透过白纱影影绰绰看到一个身影立在外殿,“寅时正了吗?可是有人求见?”

内侍总管犹豫了一阵,“齐将军在殿外守了一夜,不让通秉,说是怕扰了王上休息,方才奴才开了殿门他才进来的。”

蹇宾闻言一滞,“不是叫他回府思过吗,你们怎么不让他回去?”

总管为难道:“奴才们劝过了,将军不愿走,奴才们也没辙。”

齐之侃在天玑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在王宫内,除对蹇宾之外,也可算是说一不二。齐将军的“思过”从来同旁人不一样,谁让蹇宾愿意宠着呢。

蹇宾轻叹一声揉揉眉心。既然下定决心撇清关系,以君臣相待,便……免了他这些特权吧。他刚要说,‘那便不要管他’,齐之侃就进来了。

齐之侃仍穿着昨夜那一身衣袍,脸色也不大好,眼中布着血丝、眼下一片青色,一夜没睡,毫不含糊。他没等蹇宾开口,越过内侍总管,掀开幔帐近到御前,单膝跪地——这次蹇宾由得他跪实了。

“王上,臣僭越。”

蹇宾深看他一眼,抬手示意总管退下,而后说:“本王命你回府思过,是旨意未传达到,还是将军抗旨?”

齐之侃抱拳的手放下,抬起头来,望进蹇宾古井无波的桃花目,“阿蹇,昨夜的话可当真?”

蹇宾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圆润的指甲陷进掌心,随即撇开视线,不愿再看那双清澈的杏目,怕自己再陷进去,只说:“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持此璧者,为天玑君后。此言……当真?”

蹇宾惊起,扭头看去,但见齐之侃目光炯炯、如焰如星,神色肃肃,不似山中少年、不似御前近侍,却如阵前将军、如雪夜白狼。

蹇宾慌了神,想退,身后是御榻,退无可退,再者说,为王之尊,又怎容他退。是以,他说:“自初代天玑侯起,便是如此,自然当真。”

齐之侃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神色立时柔和下来,他双手捧着玉璧,“臣不求高官厚禄、不求锦衣玉食、不求万寿无疆、不求名正言顺。但求手中之剑,护得王上一世长安、护得天玑海晏河清。臣,心意如初。”

蹇宾恍然想起,夺位之时,齐之侃中箭卧床,箭毒凶狠,医丞几乎束手无策。蹇宾立在床侧,问他以命相护值不值得。

‘但求手中之剑护得公子周全,余愿已足。’

齐之侃见蹇宾眸中哀然,大着胆子起身走近,伸出尾指,勾住蹇宾发颤的手指,低声道:“阿蹇,我……我心悦你。”

蹇宾怔然看他,看他经行间长发微曳,看他眸中点点星辰,看他勾着自己的、带着剑茧的手,仿佛又看到竹舍门前,迎着山岚,为自己吹一曲竹叶小调,而后微侧了身子扭头看自己、羞涩憨笑的少年。

蹇宾怀念山中时光,从来不止没有冗繁的政务、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衡猜忌、没有利欲熏心,更有少年爽朗疏阔的笑和自己平静安逸的心。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想出声回应,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抽出手来,握住齐之侃微颤无措的手,十指相扣。

月已西沉,晨曦将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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