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白雪汇明光

【双白】煮酒听雨

一发完结,无差,武侠AU

对,同一个大纲的第三篇~


煮酒听雨

1、

江南多雨,尤其在这杏花盛开的时节。花香酒香茶香在这烟雨蒙蒙之中杂糅成沉重的一团,使人憋闷。

坐在宣城月西茶楼二层临窗雅座的齐之侃便觉得憋闷不已。

“听说了吗,江陵又出采花贼了!”

“你是不知道,近日拜月魔教愈发猖獗,连带各地的鸡鸣狗盗之徒都活跃起来,百姓遭难呐。”

“就没人管管吗?”

“哪里没人管?我们盟主月前不就接到消息,为那拜月教的事离了总盟。你是不知道前来报信的那个孩子有多惨!后来盟中五大高手也赶赴各地惩奸除恶震慑贼人。只是盟中事务冗杂,这时情势纷乱,哪里抽得出人手来管。还好近日出了个白衣剑客,很是帮了些忙了。我等小虾米没什么本事,只望多出些个白衣剑客那般样的人物,还江湖一个太平才好。”

齐之侃将口中茶水饮下,心下不禁一叹。想他下山多时,听闻武林之中出了个少年盟主,不但文武双全年少有为,更是惯有侠名极负声望,他特往武林盟一会,熟料赶路至半,歇歇脚喝口茶的功夫,却让他听闻江陵城中采花盗,这少年盟主亦是外出公干不在盟中。

好嘛,特来寻人寻之不着,还撞上这种事情。

齐之侃面上一寒,将手中茶碗一磕,“小二,结账。”少年人扔下茶钱,便提剑下楼,披了蓑衣上马便往城外去了。

快马行至江陵城,齐之侃宿在客栈。眼见着天色将夜,他悄然出了店门,在城中最高处小心蹲守,只能贼人送上门来。无奈何苦守数夜不见贼踪。齐之侃疑心贼人会否转至他处行凶,只待再守一夜,无所获,则去百晓生处买消息。

是夜月明星稀,皎白的华光撒落城中。齐之侃身怀武艺本就夜能视物,现下目之所及恍如白昼,但凡贼人出现,定逃不过他的眼。

正自想着,一白衣客自某处院落纵身上房,看去势将往城外,齐之侃见之暗恼,只怕是没能防住,叫贼人得手逞了凶,随即便提气施展夜行术追了上去。

两道白影翩若惊鸿,一前一后越过屋檐楼角,若有旁人得见怕要拍案叫绝,可惜只得孤月来赏。

齐之侃见这贼人轻身功夫绝佳,丝毫不敢怠慢,紧追慢赶,不知觉夜尽天明,雉鸟一声清鸣,将齐之侃唤回了神,才惊觉天光已起,二人早已身在城外不知何地,且距离不见缩短,反因齐之侃内息耗尽拉得更远。

正在齐之侃恼恨贼人厉害、出师不利,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时,谁想白衣客也停了下来,回身,抖落赶路时落在肩头的杏花。哗一声打开折扇,“少侠夜半无眠,追随蹇某至此,当真好兴致。”言语间周身上下无一丝破绽。

齐之侃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听他这般嘲讽调笑,也顾不得许多,“你、你这贼人迫害良家妇女,今日、被我逮到,我自然要为民除……”

齐之侃话到一半才抬眼看向那白衣客,不期然撞进一泓春水里,哪里还看得到此间山青水绿桃花灼灼,仿佛被这双美目勾了魂夺了魄。

白衣客闻言反笑,“不知少侠师承何处?”这次“少侠”二字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齐之侃怔愣之间嘴上没了把门的,师承何地哪位门下张口就来,待回神,想起面前这人是自己苦等多日的采花贼,脸上不知是恼是羞红彤彤一片,暗自咬牙,直骂自己心志不坚。“你这贼人今日落在我手上,便容不得你张狂!”

白衣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手中折扇打了个扇花,拢在手中,霎时一身气势卸尽,看起来更像个贵家公子,而非江湖人士。他不慌不忙地说:“原来是世外剑仙的传人……倘若我当真是那采花贼,你待如何?”言语间,笑容透出一丝不怀好意。

齐之侃这会儿看他,越发觉得像看到了一位风骨清矍的师门长辈,一时有些晃神。正在恼恨自己将一个采花贼与师叔相提并论时,听到他的问话,便有些傻眼。

自齐之侃入世以来,所遇左不过是鸡鸣狗盗为祸乡里的,教训一顿让他不敢再犯也就罢了。最严重一次是个剪径,号称是什么黑风寨的,截了一个富户的道儿,被齐之侃拦下,反抗之中意欲行凶,叫他失手杀了。齐之侃虽心中惶惶然,但到底是救了人,富户千恩万谢之下,说服了自己,便也将之抛诸脑后,只是平白得了个白衣剑客的名号,叫他哭笑不得。如今白衣客骤然问他,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半晌才佯作理所当然,“自是将你拿了,送官法办。”

“可惜江陵太守是个狗官,与这城外黑风寨沆瀣一气,为祸百姓久矣。只怕送他百金抑或美女便可打发。送去了也无用。少侠如何是好?”

齐之侃听他言之凿凿,又提到那为非作歹的贼寨,只想上前打掉那舒朗得碍眼的笑,但觉这人虽则美矣,全无正气,哪像……齐之侃精神一振,肃然道:“当今江湖之中,武林盟主侠名在外年少英雄,想必会主持公道,我便将你扭送武林盟。”

白衣客歪头思忖片刻,颔首称善,“这倒亦无不可,我便随你走一遭也无妨。”

2、

月上柳梢头,若是个晴天,当月华如照,可惜天上挂了个毛月亮,朦朦胧如坠雾中,更不时有黑云遮月。旷野寂寂,杳无人烟。齐之侃与白衣客——他自称蹇宾,来到山麓一家野店。

蹇宾拉住缰绳侧头笑道:“齐少侠,你看这店好生古怪。”

“怎么个怪法?”

“你我二人一路行来,出了城郭过了集镇,便是荒野,此处既无人烟,也不近官道,更非往某处的必经之路。这儿怎么会有客栈呢?”

“这……”齐之侃不确定道,“许是集镇之中商贾云集,老板招揽不到生意,才将店子开到此地。”

蹇宾笑,举扇遥指四方,“你再看,此地处于三镇之交,既少人烟,又无管制,本该是山匪草寇极爱的所在。可方圆几里无有山寨,只有这处客栈,你说蹊跷不蹊跷?”

“许是此处太过贫瘠荒芜,那些人自诩枭雄瞧不上呢?”齐之侃顿了顿,看向蹇宾的眼中多了三分审视,“你说这些,无非不想入内。若非此地真有问题,便是你心中有鬼。”

蹇宾笑着摇头,叹道:“你还真是耿直得可爱。如此我便教你一句,坟地之中,孤魂野鬼不敢近者,鬼王也。”说着打马上前,带头进了院子。

进门前,齐之侃拉住蹇宾的手,“激将法?”

蹇宾却笑:“你若怕了自可以走。”

齐之侃见他容色沉静眸光透彻,分明不像算计于他。何况此地空旷,想来地势不会太复杂,便是要走,凭自己的轻功也容易脱身。于是便说:“我要将你带去武林盟的,怎能轻易放你走。”不知是在提醒蹇宾还是在说服自己。

天至三更,客栈内所有灯火尽灭,连月色也彻底被遮蔽,晚来风急,正应了一句: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支细竹管插入门缝,股股白烟涌入,消于无形,房中寂静,落针可闻,不一会儿便有熟睡者的吐息响起,与窗外偶有传来的风打绿叶的沙沙声相映成趣。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一柄薄刃短匕伸了进来,向上挑开了门闩,数个身着夜行衣靠蒙面裹首的人进入房中。

悄然在床边围了,见为首之人一点头,数人二话不说举刀剑向床帐中刺砍而去。似乎都劈了个空,一行人察觉不对,一把折扇已伸到面前,以雷霆之速疾点数下,除了为首之人躲闪开来,余下数人只觉耳中金鸣鼓擂,半晌缓不过劲。

为首者抬眼看去,白衣翩翩的俊雅青年端扇轻摇半跪在床顶,笑吟吟的模样,不知该说欠打还是欠打。

正在僵持,门外又闯进一人,素白武服手提长剑,不是旁人正是齐之侃。

蹇宾笑问他:“我所料可有差错?”眼尾却始终盯着黑衣人。

齐之侃见这情状面上赧然,“确实,酒中藏金。不过有一点。”

“什么?”

“双拳难敌四手。”

话语未落,为首者一紧长刀,便向蹇宾劈去,蹇宾侧身躲过,足下轻点,人已在窗沿,“出去再说。”

这荒村野店的客房本就不大,稀里哗啦塞了七八人,根本施展不开。齐之侃应了一声,紧随其后。

为首者从未见过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的,竟愣了一瞬,随即打了个呼哨,与追着齐之侃上楼的一起自窗户飞掠而下。

这几人下楼的功夫,齐蹇二人已放倒了门外戒备的几个喽啰。

此时随着一声号令,“小小”的客栈里涌出二三十人,至少有两个算得上高手。十则围之。

“若我说是我大意了,你信不信?”蹇宾手握折扇,面色不改。

齐之侃却见他手攥成拳挥手间掩在袖中,只怕事情出乎他意料。

“本以为只是个据点,便想独自探探虚实,哪成想捅了贼窝。你说我们该战还是该走?”

齐之侃道:“自当一战。”

蹇宾闻言一笑,不带嘲弄没有调笑,亦无半分轻蔑小觑,舒朗的令天地尽失颜色。

“多年不曾战个痛快,若今日一战得脱,你可愿交我这个朋友?”

齐之侃不答,手中长剑出鞘,人亦翩然而出,一如手中之剑。

蹇宾轻叹一声,抖开折扇足下轻点亦朝方才为首者而去,擒贼先擒王。

蹇宾脚踩的是纵虎,手上是沾衣诀,只是手指在折扇机括处一按,十五根铁扇骨伸出薄刃,轻轻巧无甚厉害的扇子立时成了夺命利器。沾衣也不再仅仅沾衣,扇花翻转间血刃封喉,挡在蹇宾面前的数人倒地,转眼间他已在黑衣人首领面前,折扇一合,利刃余一,刃尖直取其目。

可这首领也非等闲之辈,指挥围杀之余,长刀在手,踏地而退,长刀横扫蹇宾腰间。兵刃向来一寸短一寸险,蹇宾不等招式使老,足尖一点横身而起,躲过刀锋,收扇之余,飞起一脚,踢向那人下颌骨,他足尖劲力不小,这一脚踢实了,瞬间能将首领的颈椎踢折。正在紧要关头,两名黑衣人杀到,刀剑相合朝蹇宾劈砍过来,他分心应付,以扇抗下,足下便踢了个空。

这时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下。

首领急退数步,自以为躲过了一劫,冷不防却被一枚飞蝗石击中咽部,当下被几乎窒息的痛和贴近死亡的冰冷感觉击中,瞬间就蒙了。

蹇宾却要收拾没了调度蜂拥而上连基本配合都没有的小卒,无暇给他致命一击。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便是如此了。

一声凄厉惨呼引得蹇宾回头去看,却见另一个高手已然抽搐倒地,虽没当场丧命,但也没了再战之力。再看地上其他人,除了被割喉毙命的,十有八九都还剩口气。

蹇宾一边为齐之侃的身手心生叹服,一边也为他的仁慈暗暗摇头。生死相搏之下还想留人性命,这避世多年初入江湖却没人照拂,怕是要吃亏。

他若是不分心倒是无碍,这一分心反被回神的首领捉住了空,三枚袖箭激射而出,直取蹇宾后心。待蹇宾察觉时要展扇回身去挡为时已晚。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影快过了蹇宾的扇,将两点寒芒斩开,第三枚却被剑主以身挡下。

“你——”蹇宾情急之下只来得及挡开刺向齐之侃的剑,而后挥扇逼退数人,将齐之侃护在身后,一边与他们周旋,间或能彻底废掉一两个。“你如何?”

“尚可、再战。”

蹇宾听他咬牙忍耐说出再战,却迟迟不闻身后金鸣,心中打了个突。

此时那首领想是缓过劲儿来,嗤笑一声,“你持剑之手中了箭毒动弹不得,如何再战!”

蹇宾闻言心下一紧,回首看去,袖箭入肉近寸,血流不止,齐之侃手臂抽动,似是欲发力却不得,挣动间长剑亦像要脱手落地。

此刻局势立时要向黑衣人一方倒去,蹇宾一咬牙,低声道了句得罪,劈手夺过齐之侃手中长剑,看准阵势薄弱处便是左右强攻,倚靠神兵之利,加之攻势凌厉,冲破一道缺口,他拉着齐之侃冲出包围,一声呼哨,一双坐骑应声奔来,蹇宾跃上马去,伸手扣住齐之侃的肩膀,齐之侃借力提气,翻身上马,两人同骑,终究甩脱了追兵。

3、

天光已起,青山脚下绿水畔的村落响起人声,渐渐鸡犬相闻。

齐之侃躺在农户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苍翠,听着屋外蹇宾与主人闲话家常。

他在夜雨中厮杀多时又受了伤狼狈逃走,本该疲极,可听着蹇宾的声音,心里却不是滋味。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齐之侃抬眼看去,青年换下了精致的袍服,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却分毫不损风骨气度,仿佛此时他身在宽敞明亮的殿堂指点江山,而非在农舍里端着伤药照顾伤患。

屋里没点灯,蹇宾的眉眼在暖色的曦光里显得温柔而多情,竟叫齐之侃看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蹇宾见齐之侃醒着,似愣了一下,几步走到床边将他扶起,低声说:“把药喝了吧。”

齐之侃深深看他,没接碗。

蹇宾带着他敲开这户人家门的时候,分明面不改色谎称他二人是商家的兄弟,远来做生意,行商途中遭遇了劫匪,好容易逃了出来,弟弟还为了哥哥受了箭伤。

除了箭伤之外,没一句真话。

他不接,蹇宾也不强求,搁下碗、落座,等他问话。

齐之侃真是耿直性子憋不住,便问:“为什么说谎?”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

“据实以告。”

蹇宾摇摇头,“满身血污、负伤而来,又是江湖中人,你以为会有人敢收留?何况知道得越少,对他们、对我们越好。”

齐之侃耳尖一红,扭过头,“谁跟你‘我们’,我是侠你是贼。”

蹇宾闻言好笑,“你为了个贼险些废了一身武艺?”虽说箭毒不难解,但中箭的位置若再偏上几分,齐之侃这条手臂怕要废了。蹇宾轻喃一声:“你又救我一命。”

齐之侃这会儿心乱如麻,哪里听得进他还说了什么,张口就是,“我要把你带去武林盟给江湖一个交代,怎能食言?”他端起碗来将药汁一饮而尽,竟似也不觉得苦,把碗往蹇宾手里一塞,钻回被中面壁而卧,“药我喝了,你可以出去了。”

蹇宾这回笑出了声,“你我兄弟二人借宿人家,主人哪儿再多出一间房给我?只能辛苦小齐与我这贼人共处一室了。”说着出了门。

齐之侃听他叫自己小齐,分明也不是多亲近的称谓,从他口中含笑叫来分外好听,便觉连面颊都烧起来似的,不由陷在自我厌弃里。待回过神,才发现蹇宾已回来了,一阵衣料摩擦声,当是他解了外衣,在另一张床上睡下。满室寂寂,只剩对方浅浅的呼吸声。齐之侃听着,这清浅的生息里似是无限的安心,便也觉眼睑沉重,疲惫袭来,入梦去了。

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加之武人血气旺盛,齐之侃躺了两天,药也吃了不少,受伤失的血补了回来就能下地。

他这会儿才想起奔走之时似乎只一个劲儿往深山里跑,全然不曾辨认方向,不知这里是何处地界了。

问过蹇宾,才知这儿大约已是九岭山地界一处山中,几乎与世隔绝,每年不过一两次组织人到外界。此处最近的城镇便是居陵。离三镇之交那家客栈不远,但也绝对不近。

山中隐蔽,倒是不怕那些人立马找上门来,也难保他们会否放弃寻找,是以蹇宾认为等齐之侃将伤养好再走不迟。

“不过是个贼窝,至于如此赶尽杀绝?”齐之侃有些疑惑地问。

坐在炉前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火蹇宾手又顿住,半晌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蒲扇,熄了火,将熬煮好的鸡枞粥盛出来,一人一大碗还有多。

“所见未必为真。”他这一声叹,语带唏嘘,仿佛别有故事。

齐之侃想问何出此言,却听一声,“食不言。”蹇宾说着就将碗一端,一双木箸在手,小口小口地吃上了。

齐之侃撇撇嘴,随手将他肩上的一支禽羽摘了丢开,没多说什么。左右手臂伤了,动不了武,莫说是碰上先前那伙贼人,便是碰上几个厉害的剪径,没有蹇宾,齐之侃也难对付。

正吃着饭,门边探出了个绑着辫儿的小脑袋,“宾哥哥!”

这姑娘齐之侃认得,是村长家的孙女,就这两天,已经来了四五次了。

齐之侃不长于同人相处,蹇宾倒是分毫不见外,招呼了一声,就问:“吃过了没?”

小丫头脸一红,扭扭捏捏说还没。蹇宾也不揭穿她,到厨房取了个小碗,盛了些粥,让她一道坐下来吃。

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年纪,个子也小小的,板板正正坐在蹇宾旁边,时不时偷瞄一下边上的人,然后低头小口吃着,吃得很慢很慢,慢到齐之侃一大碗粥都喝完了,她碗里还有许多。

这会儿蹇宾也没了“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喝着粥,一边问小姑娘村里谁家猎手最好、谁家寻药最厉害,山里哪儿有什么药材、哪儿有野兽出没、是否有驱虫之物云云,间或给她讲些江湖上的事,没有腥风血雨、风流韵事,只有江山如画、山河多情。末了,蹇宾还送了小姑娘一只野兔崽子,是他前一日进山时带出来的,另一只已经被齐之侃料理了进了两人的肚子。

“宾哥哥要进山,我一会儿带你去找王叔拿点蛇虫药吧!”

“王叔是谁,何为要特地去找他?”

“王叔和王大哥是三年前来我们村子的。王叔喜欢研究蛇虫鼠蚁之类的,拿来泡酒喝,他做的蛇虫药是村里最好的!我爹说他家的酒也好喝。宾哥哥你说是不是很厉害!”

蹇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真的很厉害了。”

小丫头咯咯笑了起来,“可是很奇怪呀,王大哥没几个月就要运酒出去,明明换不了多少东西,还是要去。有时候整车拉回来不算,还多几坛,也不知道谁家会不换东西还白送他?是不是他们山下的亲戚呀?”

蹇宾摸摸小丫头的头顶,“怕不是送的,是他用一种叫钱的东西买的。”

小丫头却不懂,直说宾哥哥什么都知道好厉害。

齐之侃呆在一边,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完全插不进话去,一双杏目睁得溜圆瞪着蹇宾,手里的竹筷一下一下戳在木桌上,像把桌面当蹇宾的脸给戳烂一样。

还说什么“食不言”,小丫头一来就不管不顾去搭话!这么小的丫头都要祸害,简直、简直……简直无耻之尤!

他将自己面前的碗筷,连带桌上的几个没吃完的小菜也一并端走回了厨房,只留下蹇宾和小丫头面面相觑,也没瞧见一只雄健的鹰隼落在了院门上。

第二日晨间,蹇宾早早便离开村子进了山。齐之侃原想问一句去做什么,蹇宾只将一应家伙事备齐了,深深看他一眼,嘱咐一句好生养着,他便将什么都忘了。待他从“言听计从”这件事中清醒过来,蹇宾早就没影儿了,还上哪儿去问呢。

受着伤的齐之侃也没什么事可以做,便学着蹇宾的样子去村里转转,同村子里的老人孩子搭个话,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搭把手,也算是把一天耗过去了。齐之侃将劈好的柴收拾收拾堆好,甩了甩左臂。躺了这几天,现下活动活动,勉强把筋骨松了松,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抬头望去,见红霞给漫山翠色点染了暖调,他松了口气。可算过了一天了。

他才不无聊,少了蹇宾跟他斗嘴、让他猜心思,不能更轻松。真的。

可回到宿处却没见蹇宾,眼见着暮色四合,山中甚至传来了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齐之侃在院中来回踱步,心头沉闷得很。他长在山中,甚至其危险,山中五毒俱全,且夜间猛兽凶禽只多不少,于夜中往来毫无滞碍,人却受限于此。

遇上狼怎么办?不熟悉山路摔了怎么办?被毒蝎毒蛇咬了来不及用药逼毒怎么办?

齐之侃越想心里越不安。终于顿了步子,转头回屋,拿了佩剑就要进山。他刚一脚踏出屋门,抬头却撞进一双桃花目。那双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转而又是笑意盈盈。齐之侃扔下剑,快步走到蹇宾面前,握住他的双肩将他上上下下仔细看过,才喝问道:“你去哪儿了!”

蹇宾挑眉,全然不顾自己一身素白的麻布短褐溅上了些血色,放下处理干净的毛皮生肉,将一个大包塞进齐之侃怀里,径自走到井边,打上来的水也不说煮过,直接饮了,才笑到:“运气好,碰到一只狍子。我们留一部分,剩下的可以留给村民。”

齐之侃瞅他一眼,又看看地上的东西,分明认出两条狼腿和一张相当完整的狼皮。

蹇宾见他这般失魂落魄,不由宽慰道:“担心什么?我的功夫可不比你差。”

齐之侃倏地抬头,一双杏目瞪得溜圆,“开、开什么玩笑!谁担心你!我要带你去武林盟……”

“给江湖一个交代?”

横遭抢白,齐之侃一双耳朵红得几欲滴血,他你你我我半晌,赌气般闭嘴回屋去了,连干胜剑都忘了捡。

蹇宾见状微微摇了摇头,笑着走到门边,将被主人遗忘的干胜捡了起来,轻轻抚摸着神兵。

“等我把这里的事解决,就快了。”

4、

齐蹇二人在这山村里待了近旬,山里天材地宝甚多,蹇宾隔三差五进山去寻摸些好东西出来,一部分给齐之侃用药,一部分给了村民。直到齐之侃的伤势在蹇宾的食补、伤药调养下基本没有大碍,才商量着早日离开。

蹇宾只同主人家说,久未去信家中,恐父母忧思伤身,早些归家为好。主人家却拦住了准备启程的两人,道了声稍待,走到院门大树下,村头村尾吆喝数声,直把村里大多数人都唤了来。却没见王姓的那对父子。

听闻兄弟二人要走,村人们挽留之声四起。

小姑娘从村长身后走出来,将一个小荷包递到蹇宾面前,白色的细麻布面儿上又用白色红色的线仔仔细细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做工说不上好,能明显看出来两种绣工,看起来当是小姑娘自己努力过一遍,又请家人帮忙做成的。荷包还算厚实,但内里的物什棱角分明,想也知道只是什么。

蹇宾定定看着,没接。齐之侃想帮他收了,却被蹇宾拦下。

村长见状,只好对蹇宾说:“蹇小哥,这点钱你就收下吧,虽然不多,但你们赶路也要盘缠不是?”

蹇宾笑了笑,摸摸小姑娘的头,蹲下身去,与其平视,“丫头的心意,哥哥心领行不行?”

小丫头却看了看村长,摇头,“宾哥哥要收下的。你把小兔子给我了,就让这只小兔子陪你,好不好?”

齐之侃梳理马鬃的手顿了顿,原本面对淳朴的村人时还算柔和的面目瞬间冷了下来,斜眼看向蹇宾,又瞪着小丫头递到蹇宾面前的荷包,恨不能用目光把那小小的几块布料烧穿了,分外不客气地低声说:“你还想收这银子吗?”

他的声音虽轻,蹇宾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也不理他,只笑说:“那丫头觉得,花好还是这里面硬邦邦的石头好?”

小丫头全然没看村长和自己父母的示意,立即说:“当然是花儿啦,香香的,阿娘说配得好还能养身子。”

“那丫头帮哥哥把石头还给你爹娘,送哥哥一些花儿可好?”

小丫头答应得飞快,转眼已经跑回村头家中。齐之侃却连耳根都红了。

这人……这人难道不知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意?

面对村长不赞同的目光,蹇宾说:“那些个皮料药材,都是谢你们好心收留。况且本就是大山里的东西,你们早晚也能拿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蹇宾几句话便将村人安抚、推脱了践行宴,只收了些干粮路上用,却偷偷留了些银两在送礼的人身上。这些都瞧在一旁的齐之侃眼里。

怎么会有人满口谎言,行为举止间却又仿佛是义士做派、自有一番风骨?他是采花贼,他眉目多情、乃至处处留情,却也未在束手之后再犯事;说他满腹算计,对着满村淳朴山民,又和善有礼待人没有丝毫错处,齐之侃全然不能分辨他究竟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他的武功与齐之侃不相上下,轻功又是齐之侃所不如,不论是跟齐之侃走、或是不行凶作恶,怎么看都不是因为受制于人。但齐之侃总觉得蹇宾在进行什么,且分毫不愿叫他知晓。若非如此,齐之侃便能视他为友,若非如此,齐之侃便能与他把酒言欢,若非如此,或许有朝一日齐之侃能将自己的心念诉诸于口……

这厢齐之侃心绪纷乱,剑眉都分明纠结不已,那边小丫头已经将荷包做成了香囊给蹇宾挂上了。

蹇宾跟众人又道了别,回头看齐之侃,却发现这位侠客爷拧眉抿唇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好笑,“小齐,我们该上路了。”

他们沿着上山的路重又下了山,走出很远,齐之侃回首望了一眼,已看不到村舍,却能看到山林深处飘起的烟。

5、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马蹄踏过凄黄惨绿,齐蹇二人到了一个名为天宝镇的地方。这里酒肆茶庄店铺林立,颇为热闹,两人便在镇上最高的酒楼前下马,将坐骑交给店小二,要了两间上房,在二楼雅座坐了用饭。

“你们听说了吗?江陵城外的黑风寨被武林盟的人一锅端了!”

一个剑客模样的人接话道:“哪儿能没听说!寨子里有两个压寨夫人,是江陵世家丢的小姐。现在两家已经联名上告,江陵那个太守大人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说到“大人”二字时,他还装模作样起身一揖,逗得左近座儿上的人乐不可支。

齐之侃听着那边的话,眼中盯着蹇宾,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来。

蹇宾却毫不理会,招来了店小二,随口点了几个招牌菜要了壶酒,便放下一吊钱,问道:“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楼、茶舍、布庄、医馆都在何地?”桃花眼微弯,嘴角一抹桀骜的弧度,宛若一个刚到某地贪图享乐的纨绔。

小二哥面色不愉,却也不敢得罪,转而堆笑:“爷,您就坐在最好的酒楼里,问这话不太合适吧?不是我吹,您出去打听,包管没错。最好的茶舍,便是东街的欣德搂,好茶、好戏,管教您拍案叫绝。最好的布庄是对门儿的宝兴斋,您看那络绎不绝的客人便知好坏。至于医馆全镇就一家,是镇上出名的行医世家上官家开的,您出门儿右拐第二条巷走到头就是了。”

蹇宾摇扇的手顿了顿,“那天宝镇最良心的典当行、最穷的乞丐、最好的红粉馆和最大的门庭呢?”

小二哥笑了笑,眼中的不满一下就没了,“客官外乡人,好玩?”

蹇宾笑得流气,“怎么,嫌爷不够阔气嘛?”

小二赔笑,“够,当然够。这典当行……”

齐之侃坐在蹇宾对座,端着茶碗盯着蹇宾打扇的手不言语,除了蹇宾说到红粉馆时他的脸倏地红了一下,并无异状。不论初次听到这些对白有多诧异,听了七八遍相似的话,凭谁都能面不改色了。

打发了店小二,蹇宾却将矛头指向了齐之侃。

“小齐今日不问了?”

齐之侃放下茶碗定定瞧他,那双桃花目里满满的调笑,勾起的唇角都是纨绔子弟的样子,跟前日完全不同。他似乎永远如此成竹在胸,他的眼中似乎永远都是镇定,不知有没有机会看到那双眼里出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得不到答案,问也无用。”

齐之侃并不想承认他是想问的,只不过蹇宾抢在了他问之前。他想问他到底是谁,想问他到底在进行什么,想问他对黑风寨和江陵太守的态度,想问他为什么不甩开自己这个累赘……想问他很多事情。明明知道得不到答案,明明知道问了也没用,可他还是忍不住。本是个除了剑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怎么就像栽在眼前这人身上了一般。

蹇宾收了笑容,郑重道:“很快就结束了。等回了姑苏,小齐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想要的交代自然也会得到。”

“你不跑?”

“若我想走,你拦得住?”

明知拦不住,齐之侃还是说:“比过才知道。”

蹇宾在袖囊里摸出一瓶伤药,大概是前日在上一个镇子的医馆里买的。他将药放到齐之侃手边,“你还是好好养伤吧。”

齐之侃看了一眼没收,“已经开始退痂了,不用再给我。”

“退疤的。”

齐之侃有些无语。蹇宾给他用的伤药极好,退了痂基本不会留疤,那处伤本是个箭孔,看着可怕只是因为叠在了十年前的旧伤上罢了。再者说,江湖儿女,身上留点疤怎么了?

眼见着齐之侃又不说话,蹇宾也不逼他,将药收了回去。这时菜也上来了,便安心吃喝。

丑时初刻,月光皎皎撒在床前,睡在床尾的齐之侃望着窗外,玉盘将天幕映出浅紫的色泽,越渐深到紫黑,压抑得紧,衬得那圆月也有些刺目。

隔壁的蹇宾亥时初便熄灯睡了,齐之侃也是那时灭了烛火、和衣躺下,可到现在他还醒着。他在等那只总能准确找到蹇宾窗前的灰背隼。

十日前齐之侃起夜时,听到蹇宾房中有飞禽声,便留了个心思蹲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只灰背隼自蹇宾房中飞出,足上有细竹筒,想必筒中有信。齐之侃手中一枚柳叶镖出手,没能打下那信筒,反倒惊出灰背隼的惊鸣,引出蹇宾查探,好险没被他发现。只是蹇宾手中还握着一张信笺,没来得及烧毁。

离开山村之后,两人一直以兄弟、主从、师徒等各种身份游走在各处,一方面是为了甩脱身后的人,另一方面蹇宾似乎也在探查什么。总之,缀在后面的尾巴换了两三波,他们向姑苏武林盟的旅程被越拉越长,蹇宾却将“小齐”这个称呼越叫越顺,而齐之侃也越发受这人影响。

这一刻,齐之侃第一次怀疑,对他二人紧追不舍的那伙人,会否是蹇宾在通风报信。

之后他虽没敢再打草惊蛇,但每每浅眠,不再熟睡,随即便知每隔一两日,这只灰背隼都会在丑时前后带信而来。

又过了一刻,在齐之侃以为今夜不会等来什么时,却听隔壁传来动静,似是蹇宾披衣起身,没多久他便从窗户出来,在齐之侃窗前停了片刻,凌厉的目光如实质般在齐之侃身上逡巡,片刻后翩然而去。

蹇宾还没走远,齐之侃便提剑追了上去。虽说初见时齐之侃就认清自己轻功不如蹇宾的事实,但远远跟着却也不至于被发现或者跟丢。

从城北一路飞檐走壁,直到城南一处大街,蹇宾稳稳跃下墙头,齐之侃也随之在街角落地。

齐之侃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就见一伙黑衣人从街头巷尾檐角房顶涌出,粗略一观都是高手,甚至有至少五人武功能与蹇宾齐之侃不相伯仲,不由心下一紧。再看蹇宾,神色肃肃却分毫不见慌乱,一如初见时那般审慎而从容。

黑衣人不是冲着他去,而是同他一伙的。看这阵势也绝不是围着蹇宾,而是将那座五进的宅院团团围住。

思及此,齐之侃提剑的手一紧,退回阴影之中,行动间踢到了一枚石子,细微的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中被放大了无数倍,简直像是炸响在齐之侃耳边,他紧贴墙,攥着剑的手指节发白、浑身绷紧却不敢妄动。

或许是因为距离尚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对方似乎没有留意这边,齐之侃并未听到其他动静。

事实上,在浓重的黑暗包裹中,他除了自己极快的心跳什么都听不到。

他喉头滚动,闭了闭眼,感到背上濡湿一片。

理智与感性焦灼,一边叫嚣着出去阻止,一边直劝自己或许有什么误会。

似乎仅仅一瞬,又似乎过了漫长的时间,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再探头看时,事态却再不给他思考的余地,只见蹇宾素白的手高高抬起而后挥下,所有黑衣人得了调令一般,同时燃起火把,部分人跃入院墙,角门打开后,剩下的人也纷纷冲入院中。

齐之侃登时红了眼——这还能有什么误会!胸中一股热血上头,冲出去便是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

蹇宾一愣,回头看他,眸中诧异难掩:“小齐?你怎么……”

齐之侃没也没看他,此刻他的眼睛死死顶着院门匾额上硕大的“上官”二字,脑中嗡嗡轰鸣,正要质问,却闻院中女人凄声惨叫,哪里还顾得上蹇宾,只想冲进院中阻止这场暴行。进到院里,他才真正见识到杀声四起、血流成河的含义。

火光冲天,反抗的男人、重伤倒伏的幼女,张惶奔走的老人孩子,还有手无寸铁引颈就戮的女人。黄的火、红的血、紫的天,连皎白的月也似染上了血色。这哪里还是妙手仁心的上官府,分明已是地狱!

齐之侃格开了砍向一个男孩的刀,转而去救旁边的女人,一声稚嫩的惨叫响起,他再回头,染血的剑从男孩体内拔出,孩子身前的酒坛碎了,小小的身子倒在残瓦上,黢黑的眼里满是绝望。这一切没有阻碍其他人的步伐,仿佛死的不过是一只蝼蚁,而行凶的黑衣人毫不留恋地扑向另一个人。

齐之侃霎时红了眼眶、目眦欲裂,长剑出鞘就要去跟这些人拼命,可这伙人个个身手不凡,齐之侃能以一敌二,甚至以一当五,无奈何他们人数甚众又配合无间,远非荒村野店那货贼人可比,齐之侃不但没能救人、杀敌,反倒很快负伤。

‘这镇上最好的医馆是何处?’

‘医馆全镇就一家,是镇上出名的行医世家上官家开的。’

‘最大的门庭呢?’

‘你还别说,上官家上下百余口人,几乎人人能看病,数代传下来的口碑名望,别说天宝镇,便是整个江南都是有名的。镇上最大的门庭非上官家莫属了。’

白日里蹇宾与小二的对话不断在齐之侃脑中回荡,他只觉气急目眩,恍惚间蹇宾清朗的嗓音入耳,齐之侃只觉背上几乎汗湿——他险些走火入魔。

他看蹇宾已在身侧,连走数招,为他挡开袭来的刀剑,不禁冷笑一声,又提剑要冲入战阵。

蹇宾察觉了他的意图,见劝之无用,唯有扣了他的脉门,将他拖出宅院。

直走出老远,齐之侃才奋力挣开了蹇宾的手,“是我错看了你,你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满口谎言、采花盗柳不算,竟还草菅人命!”

蹇宾上前一步还待解释,齐之侃却不听他说,只道:“如今我落到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不杀我,我日后必要寻你报仇!”

月不知何时被阴云遮了,一时妖风大作,不似季春,反如深秋。

蹇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他,良久才说:“你走吧。我等你来报仇。”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要被吹散在风里。

齐之侃闻言,扭头便走。从出了上官家,他就不曾再看蹇宾一眼,他怕在那双眼里看到志得意满、看到血腥残虐。他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全然不觉得疼痛——皮肉之伤,哪有心伤更痛彻心扉呢。

他走出了很远才想起被遗忘在客栈的马儿。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坐骑不知在身后跟了多久。它几步走到停下来的等他的主人身边,温顺地蹭了蹭他沾上血污的脸。齐之侃没如往日般拍拍它以示安抚,只是翻身上马,漠然道:“我们回家。”

大雨倾盆,浇透了齐之侃的衣服,也凉透了他的心。

6、

山里的天气向来变幻莫测,连齐之侃这样生活在山中的孩子有时也会感到天威难测。

齐之侃抹了一把脸,将被雨水山岚糊到脸上的碎叶花瓣抹开,辨了辨路,运起没练出多少的内息喊了一声:“简哥,你在哪里啊?”

“嗷——”一声回应,齐之侃心头一凛。此非人声而是狼嚎,怕是出了变故。

齐之侃连忙往声源处赶,没跑出多远,就见白衣少年与一头野狼对峙。狼的后腿受了伤在流血,小少年的白衣上也染了红,不知伤了与否,他手中长剑崩了刃,持剑的手微微打颤,只怕是处在劣势。齐之侃抿了抿唇,好险没叫出声来,眼下局势显然于少年不利,容不得他分心。

可齐之侃的出现已是打破了僵局。小少年侧头冲他喊道:“小齐快走!”就这功夫,狼已扑了上去,张了血盆大口、亮出利齿,便朝小少年纤细的颈子咬去。少年虽有些力竭,但时时提防,没能抽身退走,好歹提剑招架挡下了致命一击。尖利的爪抓进了肩头腰侧,少年没忍住呜咽出声。说到底他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

齐之侃见状红了眼,哪顾得许多,半蹲身抽出短靴里的匕首,几步扑上狼背,揪着皮毛便是一刀砍了下去,谁知狼骨坚硬,这一下没能伤及根本只伤了皮肉,腥臭的血溅了齐之侃一脸。

这狼吃痛,几下将齐之侃甩了下去,许是察觉齐之侃对他威胁更甚,回首便一个饿狼扑食,张口便不留情,利齿咬住齐之侃的右边肩臂,似要将整条胳膊连带肩膀生生咬断。

拼死一搏的念头刚起,慌乱中换到左手的短匕已捅进狼柔软的腹部,可更多地血却溅了齐之侃一身,钳在肩臂的齿松脱开来,狼抽搐了两下便倒伏在齐之侃身上断了气,一柄残破不堪的长剑插在狼颈间,伤口处依稀可见断开的喉管。

小少年跪坐在齐之侃身边,十指曲张数次,双手在他身周来回游移,想扶他起来却是不敢。那踟躇的模样全然不似往日从容,在齐之侃看来竟有些好笑,可这一笑牵动了伤处,痛得他直抽气,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方才满腔的热血,他想,这般痛,怕是要了命了。

“你别再动了!”

齐之侃摇摇头,“简哥,你没事就好。”

“小齐你、你伤得这样重……我带你……带你去找师伯!对,去找师伯,让他救你!”强作镇定的小少年已红了眼眶,有水从眼中滑出,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说着解下外衣,手有些哆嗦,却强自镇定下来,利索撕成长条,扎住他不断渗血的伤口。

齐之侃只觉肩上骤痛难忍,长吟一声,生生痛昏过去。

 

桃香伴着竹木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潮气,唤醒了齐之侃的嗅觉,随即雨打竹林的声音让齐之侃清醒过来。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竹舍,连同身下的竹床,都让齐之侃疲惫的心安宁下来。

齐之侃刚从梦里醒转,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抬身欲起,肩头腰侧的剧痛传来,他倒抽一口冷气,直想昏死了事。顶好的伤药用着,也是有代价的。

齐之侃脱力地倒在竹床上,才渐渐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回到招摇山了。

“兔崽子,伤成这样回来,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齐之侃听到这话,也不去看来人,已是苦了脸,蔫蔫儿道了声:“师父。”

进门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高髻齐整一丝不苟,广袖长袍颇有仙风道骨之感,可惜天生凶相,显不出慈悲,反倒像道观里供奉的修罗王。

这是齐之侃的师父,三十年前纵横四海的剑仙齐秦风。

齐老将手中瓷碗在矮几上放了,回身将齐之侃扶起些,让他吃药,口中还不忘念叨:“下山不过两月,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若非你蹇师叔上山给我送酒,在山脚捡到你,你还不烧死在外面。”

齐之侃身上几处刀剑伤都没处理,就裹在被雨水打湿的衣裳里裹了一路,连日奔走也没好生吃喝。只怕处理溃烂的皮肉,就叫齐老费了好一番功夫。

齐之侃听师父说得狠,却也懂他弦外之音,讷讷不敢言,接过递来的药,也不怕烫,乌黢黢的药汁饮下,烫得胃里一阵瑟缩,烫进四肢百骸非但不熨帖,反倒难受得紧。齐之侃盯着手里的药碗,眼眶有些湿。

“兔崽子,你还当老子是师父?受了委屈师父面前说不得吗?”

齐之侃到底是未及冠的少年郎,回到至亲至信之人身边,满腔愁苦还不尽数倒出来?在心里盘踞月余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也不妨对师父说了,末了还道:“师父,徒儿不肖,忘了您的告诫,竟爱上这样的人,还请师父责罚。”面上哀哀欲绝,气得齐老直呼“不争气的崽子”。

待得齐老平心静气,却道:“你也别多想,安心养伤。”转而老神在在地一笑,“你既与他有约,这段夙缘怕也难断,不妨将养妥帖再下山一探深浅。”

齐之侃满腹委屈和盘托出,加之一身伤病疲极,本想再问师父何意,确实提不起精神,复又睡去。

 

招摇山可谓人间极乐土、世外桃花源,山上袖手崖终年沐雪,山下翠薇谷四季如春,山间桃花障四时分明、花开叶落终有时。

齐之侃自有记忆起便由师父带着,生活在招摇山的桃花障中,识文断句、剑技武艺都是在此间学成。

齐之侃八岁那年一个黄昏,他在翠薇谷玩得尽兴而归,晚霞暖红映得桃花障中花开灼灼,他在长阶下遥遥望去,望见了落英之中站在师父身侧的那个少年。他呆呆看了他许久,直到听闻师父唤他数声,才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至近前。

“侃儿,这是你蹇师叔的公子,来桃花障小住几日。快叫师兄。”

齐之侃古怪地看了师父一眼,心说师父极少这般叫自己,多是臭小子、兔崽子之类,今儿个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又去看师兄,就见小少年含笑看他,没来由便羞红了脸,张口结舌,师兄没叫出来,反倒叫了声“简哥”。

那时齐之侃还是厌文好武的年月,不知何谓“王臣蹇蹇”,否则日后怕是能少不少误会。这是后话了。

简哥生得极好,玉面缎发、修眉红唇,一双桃花目秀气非常,十二岁的年纪还未长开,若将束发的白缎子解了,只怕能被认作女孩子。可简哥偏生不喜被人错认,这声“简哥”听得还算舒坦。齐之侃年幼哪懂那许多,只觉简哥好看,想着师父曾说往后莫要错过良缘,早日讨个媳妇过一辈子,只望以后能同简哥过这一辈子才好。只是齐之侃羞于倾吐,这本可能叫两个娃娃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话题,也只在齐老耳中过了一遍,没叫第三个人知晓。

后来,简哥在山中遇险,被齐之侃救了下来,本是小住几日,却生生拖了月余才走。两个娃娃养伤期间,齐之侃倒是问及那日如何招惹的大狼。

简哥往院内望望,没见自家师伯,便跑到床边,几番动作叫他提溜上来一个小竹篮。他将竹篮往齐之侃床边放了,掀开棉布团,露出了里面满身绒毛未褪的雏鸟。

“我本是找到了一窝刚出壳的幼鸟,仅有两只,也不知何物所生,见它们嗷嗷待哺,便将随身的干粮掰碎了喂食,耽搁了许久,还烦你来找。本想等回它们父母便走,谁像却等来了刚进完食的狼。想来它们双亲已殁。”

“那它兄弟呢?”

简哥摇头叹息了一声,“等把你的伤处理完,我再回去时,另一只已被鸟雀赶至巢外摔死,我只救下了它。”

其实简哥也是刻意不让齐之侃与师伯知晓,只因进山那日头一顿便是两只野兔两只雉鸡,他真怕师伯看到不但不肯养它,还要将它烧了。

齐之侃这时不由唾弃自家师父的面相,分明生得不差,怎奈何一脸凶相。平日里他怠惰了读书习剑,只要师父板起脸,便能让他立马拣了功课不敢耽搁,现下还吓到了简哥。

两个娃娃悄悄养了幼鸟两旬,简哥下山时才悄悄藏在广袖中带走。

简哥下山那日,漫山桃花已落大半,可日出的曦光暖照,映得小少年人面桃花,惊艳了记忆。

 

齐之侃一剑斩下,近处一桠结得正沉的桃枝应声而断,汁水饱满的山桃重重砸在地上,不但没有回忆中落英缤纷的景象,反是一地狼藉。

“兔崽子!”

一声断喝,惊得齐之侃条件反射一缩脖子,却还是没躲过那一叶竹,左腮边的发辫给削了一截。齐之侃颇为无辜地回头看了眼齐老,“师父……”不就是没掌握好分寸砍断了一枝桃儿?桃花障中十里桃树,他还真不信简师叔能把桃子全吃了。

“你师叔两日后上山,你把最好的一枝桃糟蹋了!你你你……滚下山去赴你的约,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好嘛,找个借口赶我下山,好跟师叔不醉不归,可以,这很剑仙。

齐之侃收了式,想起那个白衣翩翩风姿绰然的身影,心中蓦的一痛。

“师父……”

“有什么话就问,吞吞吐吐扭扭捏捏什么样子。”

“倘若当年简师叔真的叛出师门入了魔教,你会如何?”

齐老一怔,默然良久才说:“到底是我师弟,当亲弟弟宠的,能怎么办?自然是把他抓回来好生教训,若不悔改,便是关他一辈子,也不能叫他堕落难返。”

齐之侃听罢,还剑入鞘,再不言语,眸中若有光,凌厉如狼王。

7、

宣城仍是那个多雨的宣城。只是应着一场秋雨一场寒,谢了繁花似锦,满园丹桂飘香。齐之侃在这场带着寒意的秋雨中重至宣城。

月西楼也仍是那个热闹的月西楼。齐之侃在二楼临窗拣了个座儿坐了,放下了一路紧握在手的剑,松了松指骨,唤来小二,叫了壶云雾,淡定等人。

齐之侃这趟下山是为寻蹇宾,可他不知其身在何处,又孤身一人没什么门路,唯有找江湖百晓生打听消息。鸽书寄回,百晓生人在宣城。当面交易、银货两讫,这是规矩。齐之侃寻思着可以顺道去姑苏寻访当初未能谋面的武林盟主,然后买了消息去找蹇宾。

于是齐之侃就坐在了江南秋雨中,听风吹梧桐听雨打窗棂,溅起小调二三,却渐渐被邻桌人的谈话声吸引了注意。

“……你还嫌这事儿小?我盟中那位苗疆五毒教的高手可说了,若是魔教的毒蛊练成,轻则祸及千户,重则满城尽戮!养蛊的容器还得是幼童,你想想,多少人家的孩子遭了害!这两个五毒教的叛徒躲在深山老林,专门去找各种毒物泡酒,养蛊的孩子日日抱着酒坛,不管能不能养成毒蛊,人必然是活不成的。丧心病狂啊!”这是个眉清目秀的文士,言语间尽是愤恨,捶胸顿足恨不能手刃这帮贼人。

“只是没想到自称圣教的家伙,居然和各地匪寨、下九流的人勾搭成奸,妄盟主此前还以为那魔教教主是个枭雄!”

“万万没想到啊,这魔教徒不但采花盗柳,竟还如此丧尽天良!”

“何止啊!”文士右手边的中年汉子酒碗在桌上狠狠一磕,齐之侃眼见着酒碗碗底陷进了厚实的桌板,“杜长老带着五毒教弟子到山里去搜那两个叛徒,找到无数的藏金酒坛,少说十万两黄金!黄金啊!只恨我老四被盟主派到漠南调节那劳什子边疆老人师兄弟的破事情,没帮上手,否则定要将那帮人扒皮抽筋暴尸荒野!”

“你说他们究竟图的什么?”

“能图什么,魔教被称为魔,无名可沽,便唯利是图吧,十万金呢。再者恐怕是权了,江湖中呼风唤雨之类……”

文士还没说完呢,便被打断了。

“管他们图什么,这般歹毒心思,总不会是好事。幸得盟主智计无双,秘密探访数月,将魔教据点尽数查明,最后带领五大高手一网打尽。可怜了名满江湖的上官家,作为魔教总部,除了个逃出来报信的小公子,竟无一生还……”

荒野客栈中藏金的酒坛、深山之中爱好虫酒的父子、天宝镇火光冲天的府邸……

齐之侃手中汗湿,手掌微颤,险些洒了茶水。他将茶碗放下,连忙起身,长凳与木板磨出恼人的声响,他两步上前,“冒昧请教几位义士,这武林盟主姓甚名谁,何等样貌?”

邻桌三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视一眼,一人笑道:“盟主至今未曾外露姓名,只称天玑。至于样貌,那可当得风华绝代、浩然正气……”正说得眉飞色舞,眼一瞥、嘴一顿,“哎,盟主到了!可赶巧,这位小兄弟正打听您呢!”

齐之侃愣了愣,转身望向楼梯口,恰巧撞进那双多情的桃花目。他终于如愿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抹诧异,哪怕一闪而过,他听那熟悉的嗓音低声叹道:

“小齐,好久不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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